【字食族】楊培鐸：Z | 聯合早報

和X、Y一樣，Z也是個奇怪的人。但在18歲的那個晚上之前，他從未因此感到痛苦。相反的，他很喜歡這種被視為“異類”的感覺，因為他堅信自己有着一個別人都看不到的遠大理想。

在一個極為普通的下午，Z的班級組織去沙灘遊玩。那日，天空既不明媚，也不陰沉，只是像紙糊的一般灰白，感覺一眼便能望到天邊。視野中唯二有顏色的，應該只有灰藍色的海，以及上面盤旋着的不知道是海鷗還是烏鴉的生物。噢，還有，Z那天的眼睛中有一抹幽藍的光。

也許是為了解悶，老師提議讓大家比賽，看誰能找到最好看的石頭。Z知道好的東西應該要向下挖，所以在其他人跑來跑去爭着找石頭時，Z就靜靜地蹲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向下挖，手中的沙子逐漸變得黏膩、潮濕。但隨之而來的是，石頭的顏色從路邊小石子的那種灰色，變成了深褐色、橘黃色、青綠色……直到手中的泥沙發出一種腐臭味時，他終於找到了那塊幽藍色的石頭。

不得不説，那是一塊美麗，甚至能稱得上是“妖豔”的石頭。它透漏着一股猶如海底深淵的沉寂。但它是活的，或者説，它有一種只有生命才有的渴望。那團幽藍彷彿在跳動，在旋轉，在彰顯它的生命，以及一團正在燃燒的——慾望。Z捧着那塊石頭走了回去，兩條手臂髒得像是套了兩條土黃色的袖子。當他把那塊石頭放在其他人找到的那些深褐色、橘黃色，以及只有一點點青綠色的石頭堆當中時，大家都知道Z是這次的贏家，紛紛投來讚賞的目光。Z開心地笑了，因為自己找到了那塊幽藍色的石頭。

等升上中學後，Z逐漸發現自己對科學很感興趣，每天一有時間就會捧着一本厚厚的科學書品讀。當時，他身邊的同學大多都不愛學習，更無法領略科學的奧妙。Z便又成了那個不一樣的人。一開始，他對此仍是有些介意。直到某天，當他路過街邊路燈時，看到了一隻有手掌那麼大的飛蛾不停地撞向路燈，而它身下躺着一堆僵死的小飛蛾。估計是累死的。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就是那隻大飛蛾，也許離燈光越近，身邊能陪伴自己的人就越少。那之後，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處境，反而喜歡這種孤獨，因為對他來説，這種孤獨是充盈的，是自己的保護殼。只有在這種孤獨中，他才能不被打擾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如果有選擇，他應該不會出去的……

延伸閲讀

[【字食族】楊培鐸：Y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07_31_697678) [【字食族】楊培鐸：X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07_03_692030) 但升上高中後，Z的世界似乎出現了一道不可忽視的裂痕。科學書畢竟不是課本，Z的成績突然斷崖式地下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最擅長的領域中失手。在那之後，Z也試過很多方法，但無論如何，他的成績就再也沒回到之前的水平。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夢想離自己越來越遠，卻又無法做些什麼。就好像自己與理想之間，隔了一道不可被刺破的牆。

那天回家路上，Z又看到了那隻飛蛾。不過這次，它已經死了。它的屍體吸引了成百上千只螞蟻，格外壯觀。Z先是沒怎麼觀察那具屍體，而是轉頭望向那隻飛蛾一直撞擊的燈罩。它完好無損，就跟新的一樣。飛蛾倒在它明晃晃的暖光中，雖僵死許久，但翅膀好像仍在微微抽搐。Z知道，那只是螞蟻啃食飛蛾屍體時，不小心碰到了幾根神經。

Z離開了那個路口，從此之後他的眼裏喪失了往日的那種光彩。Z一直都知道自己那個小世界是黑暗的，但之前一直有一道光能為他照亮前路。他不知道那道光究竟是希望的光明，還是焚化爐的火光，但他確確實實地被它吸引了，也確確實實地只有那道光能為Z單薄、黑暗的世界帶來一抹色彩。如今這道光滅了，Z也失去了方向。他開始質疑自己所堅持的事物，絲毫未發現曾經他視為保護殼的孤獨如今結成了繭，一個將Z死死縛在其中的繭。

那天不久後，便是Z的18歲生日。18這個數字好像有魔力一般，Z一直感覺過了18，自己就是一個成人，自己的世界也會在那天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那天之後，他肯定會重新找到那束光的。

他數着日曆，終於熬到了18歲生日的前一天。那天晚上，他橫豎睡不着覺。這天之前，他都覺得自己會在生日之後找到生活的方向，但離這天越近，他就越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多麼的可笑。但他不想承認，而是想用一個荒謬的儀式去紀念這一切。他在那天晚上悄悄離開家門，打算出去走走。散心時，他看了一眼街邊的路燈，有幾隻小飛蛾仍圍着那裏打轉。他沒多看便繼續茫然地向前走去，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那片沙灘上……

那裏晚上很暗，沒什麼人，也沒有路燈。再加上今天晚上烏雲好像格外地厚，他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在渾圓、寂靜的黑暗中，他只能聽見三種聲音：證明自己物理存活的呼吸聲、海浪聲，以及一陣陣微弱的、時有時無的心跳聲。不知不覺中，Z忽然開始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只是感覺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死了。

在哭聲中，時間悄悄地過了零點。Z卻對此渾然不知，彷彿他永遠被困在了17歲的晚上11點。但也許，生命中真的有魔法的存在。黑暗的沙灘上突然亮起了一個小光點。一個幽藍色的小光點。Z吃力地翻身，然後緩緩爬向那個光點。

是那塊幽藍色的石頭。

Z麻木渾濁的眼神中忽閃過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光，一種悲哀的光。然後小聲嘟囔了一句：“它早該死了的。”不知是説給誰聽的。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憤湧上心頭，鼻子一酸，他撿起那塊石頭，用盡全力把它扔入海中。

那塊石頭一個水漂都沒打，就沉了。黑暗中，那塊石頭似乎沒有激起一點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