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陳年喜——山河表裏 爆破微塵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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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先看到陳年喜的臉,再看到他的詩的。視頻中他晃動模糊,穿藏藍夾克,臉上紋路清晰,背景是乳膠漆的白。屏幕這邊是我高中班上,大大小小五十多個腦袋,我們正在高考倒計時的標語下,接收這位詩人的祝福。
他説他叫陳年喜,曾在大山裏當爆破工,剛做完頸椎手術,也去過哈佛耶魯演講,他祝我們學業有成。一年後,他將確診另一種職業病,塵肺。那時我們都摸不清未來,誰都預言不到,講台上的《炸裂志》會賣出四萬多冊,小孩子們會在家裏上任何一所大學,右耳又失聰的陳年喜還會出版最少三本書。
因為不知道未來,所以我們安然地聽詩歌,沒什麼別的要聽了。高中的課照理節奏緊張,但這堂課是公開課,自帶表演性質的慢。語文老師換角成了馬臻老師,他借這個台,上演了自己的私心。老師當時指導着校園文學報,辦公桌上閒書一堆。我看到過,他在川流不息的學生家長前,靜靜翻書頁。
馬老師跟陳年喜有交情,他準備了好幾頁的教案,大雪般分發下去。不記得教案中有沒有詩人的那句,“落在一個人身體裏的雪/從來不被別的身體看見”,那天的課堂與詩就在下雪,落在誰滾燙的心裏都不肯融化。一位高中語文老師,與一位工人詩人連線,為學業繁忙的少年人講詩,少年們從題海飛昇,鑽進了大山深處,詩歌萌芽又爆發的洞穴。
我們的瞳仁中放映着,“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藉此/把一生重新組合/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他們有病/身體落滿灰塵/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我身體裏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我像岩石一樣/炸裂一地”。詩句之間觸發連鎖反應,完整炸開,引爆出明亮教室中,一道底層人民中年生活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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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還在想象深淵,言語的炸彈還在倒計時,想説什麼卻都説不出來。老師就把詩句對應到現實,陳年喜聽中國陝西民歌長大,大江南北炸礦洞,山體中穿針引線,多少次爆破後身體開始破損。他參演《我的詩篇》工人詩人紀錄片後,獲得關注出了這第一本書,沒有增加多少收入。台下我們眼盯教案,“有誰讀過我的詩歌/有誰聽過我的餓”,回答不了的人好像要留在詩中的秦嶺腹地,教室後排的旁聽老師們也一樣。
課上馬老師問,“工人詩歌對現在的我們有什麼意義?”一位愛魯迅的同學起身回答了,她像翻版的魯迅,連接時代與階級,説陳年喜詩中多用典,宛若書生。一位愛沈從文的同學也站起來,説我們的鄉土我們的塵埃,漂泊、貧窮與死亡在詩中奔命江河。人類靈魂的觸角,比我們預估得還要深遠,有關他人的想象,只能是詩歌的一個逗號。下課鈴響了。
那天看到的陳年喜,臉上有太陽月亮來過的痕跡,明暗像素在各個線路上相逢,編織成他的表情與皺紋。他在後來出版的散文集上説,聚光燈下,他會失去他的身份與他的詩,寫作並不是誰的光環和特權。陳年喜還曾疑惑,他的讀者們大多是知識分子和大學生,恰恰符合詩人迷思,但在命運與時代的溝壑面前,人類情感卻總能有同一個出口去處。詩歌搖頭擺尾尋找真理,像多年前他自己手持錄像般晃動,跟一羣高中生説,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