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轉電影二人組——蔡聖恩和林俐璇電影散評 | 聯合早報
zaobao
初次看新加坡導演蔡聖恩(Mark Chua)和林俐璇(Lam Li Shuen)的作品是在舊國會大廈藝術之家放映會上的《信念的旋轉木馬》(Revolution Launderete,2019)。
電影有點無厘頭甚至有些失控和失序,但在觀影的過程中我有種説不上來的愉悦。看完後我既沒有特別興奮或特別生氣(網上有人評論説這部電影是一場災難),也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和我坐在戲院裏觀賞時的狀態是全然不同的狀態。轉念一想,生活中不也是這樣嗎?和朋友哈拉聊天笑到花枝亂顫後,一個人坐在公交上,一個人滑着手機。從大笑到靜默、從大喜大悲到隔絕外界,不用太久,就在地鐵關上門前的那幾秒,正如我記着這對可愛風趣的二人組,也只需要幾秒鐘。
之後沒多久,我在亞洲電影資料館看了《炮彈》(Cannonball,2018),開始喜歡上他們。也是無厘頭甚至摸不着頭腦的劇情,但我依舊沉浸他們的電影裏。他們的長片總有一種“在路上”(on the road)的輕快感。縱然在取材上和設備上可能不是那麼盡善盡美,但他們的電影總有一種頑皮的感覺,簡單來説他們就是在玩。這點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因為要把電影“玩”好也是一門學問。每次看完他們的電影我不一定記得劇情,但總有幾幕或元素是我記得的,那也是他們把電影玩得最花的時候。這種探索所需要的不僅僅是膽識,還需要無窮盡的想象力,或曰,要敢玩。他們的電影在形式上不一定有所探索,但他們敢玩的精神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從此,我也開始期待他們的新作。
如果説他們的長片像一場公路旅行,整個旅途中充滿了未知和不確定性,那他們的短片就像是一件件精雕細琢的手工藝品,可能有些瑕疵,但卻能讓人愛不釋手。最近除了看了他們最新的短片《吞下去》(Chomp It!,2023)以外,我也出席了他們最近在藝術科學博物館(ArtScience Museum)的影像表演《蓮花三觀》(Three Views of the Lotus)和2023年在奧登劇院(Oldham Theatre)表演的《芋頭,芋頭》(Taro, Taro)。這篇文章不是正兒八經的影評,更像是某種散記和影評的結合,記錄下我對二人作品的想法。
實驗敍事短片《顫抖着》探詢過去與現在的關係
電影《顫抖着》(A Man Trembles,2021)設定在1998年的新加坡,彼時亞洲金融危機爆發,男主角帶着老婆和兒子在聖淘沙島(Sentosa Island)度過他們的最後一天。電影的前調是劇情片,尾調是恐怖片。
延伸閲讀
[延展電影和實驗電影——從蔡聖恩和林俐璇三部實驗作品談起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08_29_703776)
電影《顫抖着》劇照,父親站在海里抱着孩子宛如米開朗基羅的《聖殤》(取自Emoumie Pictures 官網)
《聖殤》是1497年米開朗基羅應法國樞機之邀創作的一座雕塑作品。(互聯網)
劇情的前半部,男主角和妻兒在聖淘沙的英比重山炮台(Mount Imbiah Battery)野餐,並不經意提起了這座炮的歷史以及聖淘沙的舊稱,Blakang Mati。Blakang 即“Belakang”,在馬來文中有“後面”的意思,而“Mati”則是“死亡”。這裏所提及的不僅僅是新加坡過往的殖民歷史,同時也暗示着一家人來到這裏的目的:一場預謀的集體自殺,這點能從中間部分的劇情得到佐證,整部片子從一開始就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孩子在沙灘嬉戲時,父親告訴妻子説今天是吃最後的晚餐。電影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父親在海里抱着孩子的一幕,這一幕才用了金字塔式構圖,和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雕刻作品《聖殤》如出一轍,表現的是平靜的哀默,具有幾分神聖的意味。二人對於宗教經典的引用並不完全是宗教性的,而是指向聖淘沙島的殖民歷史。
一家人白天時野餐的地方就是英比奧炮台,在晚上則成為了父親急於逃離的地方。(圖片來源:Emoumie Pictures 官網)
電影的後半部則是從一場觀星開始。一家人原本要到白天野餐的炮台觀星(或許是自殺?),但到炮台後兒子指着天空,説天空出現了一個不明物體。夫妻倆抬頭一看,天空出現了一個倒三角形的物體,像陰道,正在發射出刺眼的閃光。父親當場被嚇的大喊,似乎身體深處的某些記憶被勾起,世界末日似乎就在當時降臨。父親嚇得逃進了樹林,驚恐不已的父親在樹林裏喘着大氣,電影也在這裏結束。電影對末日氛圍的營造是相當成功的,利用了午夜漆黑的樹林和不斷閃爍的燈光再加上快速的剪輯,營造了緊張的氛圍感,之後利用特寫將觀眾帶入父親進恐怖的情緒中。
電影想要營造的末日感反映了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底下,新加坡人在面對經濟一夕之間崩潰的幻滅感。1990年代經濟起飛讓大家感受到了資本主義帶來的快樂,但一場金融危機成為了許多人的夢魘,原來從富裕到貧窮,可以是電腦熒幕上在幾秒鐘內不斷下降的線條。有趣的是,導演用未來講述過去,用科幻元素表達情緒。在樹林裏,外星來的物體閃爍着強光,仿若末日將至,20世紀初期在新加坡打仗的士兵們是不是也在看見敵軍轟炸的閃光時,曾經感受到相同的末日感?電影要探索的不僅是97金融風暴的歷史和他們對這段時間的記憶,同時也在探詢過去(殖民歷史)和現在(金融風暴)之間的關係。這樣的探詢是通過對情緒和氛圍的創造完成的。
年輕的鱷人正要舔舐另一名鱷人耳朵流出來的血(取自Emoumie Pictures官網)
《吞下去!》:視覺上的實驗
《吞下去!》(Chomp It!,2023)是一個關於鱷人的故事。兩個鱷人相約游泳池見面,在泳池裏其中一人抑制不住內心的慾望,褪去了人皮讓鱗片擠滿全身;另一人則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慾望,雖然身體沒有任何變化,但還是沒辦法控制人手,最終化為了鱷魚掌。電影延續了上部短片的恐怖氛圍,尤其是兩個鱷人在大白天的談話配上16釐米膠片的質感更顯幾分詭異。兩個鱷人相約泳池,除了是對自身天性的釋放,同時也讓慾望赤裸裸的展現出來,兩人的關係也稍顯曖昧。電影裏的其中一幕,無法控制慾望的鱷人舔舐另一個鱷人耳朵流出來的血,讓兩人的關係頓現曖昧。兩人之間無以名狀的曖昧關係似乎也在翻轉新加坡異性戀的主導地位,和開頭第一幕的軍人坦克車玩具相呼應。
身體的變異所指向不僅是無法控制的慾望,還有城市中的疏離感。電影中的泳池在二人變異時幾乎是空無一人的,觀眾無法得知只是因為下午時段泳池無甚人潮還是這個泳池只開放給鱷人,或已成為了鱷人的棲息地。兩人在變異時誇張的身體扭曲和快速的剪輯是一種瀕臨臨界的癲狂狀態的表徵,電影所要傳達的是人在壓抑了瘋狂後即將或已臨界的瘋狂狀態,而導致這種狀態的成因是無法在現實世界中表達自己所造成的疏離感。
電影的用色明亮,午後、泳池、潮濕、黏膩的狀態在16釐米膠片攝影的加持下盡顯無遺,但電影內核的層次飽和度遠遜色於電影畫面的飽和度。電影的內容不像《顫抖着》有着更為豐富的層次和內核一般觸及了殖民史和關於時間的討論,《吞下去!》更加像是一次視覺上的實驗和饗宴。通過膠片的質感和豐富的構圖與色彩,強化了電影中所要表達的瘋狂,視覺和電影內核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電影的不同玩法
蔡聖恩和林俐璇是新加坡電影中的異類。我所謂的異類並不帶有負面的意涵,相反的,他們的電影為新加坡電影注入了一點異色的色彩。被排除在主流敍事外反而給予了他們更大的空間去表達他們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他們持續地探索電影的疆界並用電影探索自我身份,這樣“玩”味十足的電影似乎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獨立於主流敍事表達的可能。他們對於影像、聲音、空間和歷史的理解反映在他們的作品裏,並運用了不同的形式讓觀眾思考這些元素和影像之間的關係。
作為觀眾,在觀賞他們的擴延電影系列時,我必須要(或者説是不得不)注意到電影的生產方式,讓我看到了電影的不同“玩”法。縱然他們的電影並不是完美的大師傑作,但他們讓一個作為外來者的我看到一個更加另類且忠於自己的電影,並讓我不斷期待他們之後會怎麼玩轉電影以及他們靈光閃閃的創意。
文內未提及的其他擴延電影系列:The Yam is Alive (2024, Lasalle College)
導演簡介:
蔡聖恩(Mark Chua,32歲)和林俐璇(Lam Li Shuen,28歲)是新加坡的獨立導演二人組。他們的電影探討生活於新加坡社會中的存在焦慮、異化和本土歷史。他們的影像風格強烈,超現實的敍事風格和恐怖元素是他們的敍事電影中常出現的元素。除了敍事性的電影以外,他們也在耕耘一些擴延電影的表演和項目。除了電影導演的身份以外,他們同時是音樂家和藝術家。他們除了自行製作電影的原聲帶以外,他們也以ARE搖滾樂團的身份發行音樂專輯並在國外演出。他們的作品在國外皆有展出,包括了敍事短片《顫抖着》(兩人憑本片獲頒第32屆新加坡國際電影節東南亞短片競賽最佳導演獎)、《吞下去!》;影像裝置“This Is My Brain On Demand”(2022)、“A Lotus Turns To Light”;擴延電影“Pulling At Roots”(2023)、“Silhouettes of Having Been”(2023)等。
關於作者
P :家在橋的另一段,電視訊號跨越一座橋的距離,在清晨六點雙眼惺忪的時刻來到我家電視前,播放着新加坡國歌。電視上播着梁志強的《跑吧!孩子》《小孩不笨》或陳子謙的《881》,鑄成了我童年的一部分。很多年後,定居在新加坡這片土地上,真正開始去探索新加坡電影的時候才發現,我童年的那一個部分原來只是整個圖景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