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夏思媛:停留在秋日的等待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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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窗邊眺望,忽然整個身軀向後傾倒,陷入銅鏽與蒼翠的衰敗與枯萎。世界的喊叫與意識在一瞬間湧入了我的腦海。
我看着那條往上的小路,聽不到外婆拿着藤條追着我跑的聲音。我躲進小巷口後,回頭望,只看到了在時間裏走丟的過去。我氣喘吁吁地往上,往上,再往上,只要到達上邊,我便能夠躲過一場捱打。可是,我似乎不再為一望無際的背後而感到竊喜,站在坡上的我,只感到了無盡的孤寂感。這該死的孤獨似乎想要掐斷我的氣管,讓我忘卻如何呼吸。
一切都已改變,包括我自己。他們不等我。若干年後,等待我的,只有那些無法放下的記憶,以及我外婆的墳墓。
自從我離開家鄉,已經十幾年過去了。不久前,我以一個外人的身份回到了我成長的地方。那張七歲時隨父母辦的舊護照早已失效,我手握嶄新而陌生的紅色護照,在入境處填寫着外國人入境卡。那醒目的、加粗的“Alien”字樣刺痛了我。那個讓我感到無盡恐懼與不安的國家,實在難以被我稱為祖國。請別把我當作外人。當我看到機場裏的“歡迎回家”時,當我在異國看到“中國航空”時,我會忍不住地熱淚盈眶,我深愛着這片土地。
在回去之前,我曾幻想過,自己會經歷怎樣的情感波瀾。或許會在那片土地上打幾個滾,然後在離開時再帶走一捧家鄉的泥土。可一切皆已不同。街上的建築完全變了樣,昔日的朋友不再,家鄉的方言也變得陌生,連普通話説起來都不那麼順口。家鄉這些年如何變化,我一無所知。
我懷念那個大雪初霽的早晨,看着薄雪融化成水滴,外婆在我身後輕輕為我梳着麻花辮。那個總愛往網吧跑的舅舅,經不住我的糾纏,常常爬上屋頂為我打鳥。我還記得在一個雨天,撿到一隻折翼的小麻雀,站在屋外感受着雨水打在身上的冰涼。我輕輕地握住它,為它吹氣取暖,天真地幻想自己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小女孩兒,想着它會化作麻雀姑娘來報答我。
我會悄悄在門上畫滿自己的小故事:“從此,公主與王子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結果總被那個頑皮的舅舅嘲笑,説我像個自言自語的傻孩子。
爬樹,挖蚯蚓,抓小蝦。藍色的小蝦是變異的,要丟掉,紅色的小蝦才是好蝦,要放進礦泉水瓶裏頭帶回家。
在我七歲那年,我不再是那個看着父母提着行李箱,在午睡時悄然離去的小女孩了。我和母親一起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不捨地回頭,看見外婆瘦小的身影站在家門前,向我揮手。我不知道,也從未想過,她在我離開後的那個下午,是如何度過的。當她像往常一樣準備晚餐時,心裏又懷着怎樣的情感,是否會因為再也找不到那個從小養育的女娃娃,而感到無措。
那時的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我只是想像其他孩子一樣,有媽媽陪在身邊。
他們總是在我睡夢中離開,我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回來,或者再也不回來。我厭惡那種令人作嘔的被拋棄感。聽不見蟬鳴,看不見午後的陽光,只有嗡嗡的腦袋,被涼蓆上的汗水浸濕的後背,以及發麻的手臂。
請原諒我,那時的我還太小。請原諒我,我只是不想再忍受午睡醒來後內心的空虛與酸澀。我只是想像其他孩子一樣,和媽媽在一起。
可是,當我再次回到家鄉時,一切都變了。
倘若再來一次,我想我不會離開,我只想留在那片土地上,度過我的短暫一生,然後在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冬天,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