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評民族舞劇《紅樓夢》:紅樓幽微處,青春同入夢——讓不同年齡層的人再次愛上紅樓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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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鉅著《紅樓夢》,在不同時代以其為藍本的戲劇、影視等作品不勝其舉。隨時代變遷,人們對這部古典文學的詮譯還在延續。由黎星、李超等主創的民族舞劇《紅樓夢》再次致敬曹公,同時也將中國民族舞劇推向一個新的高度。自2021年於江蘇大劇院首演後便一票難求,足見《紅樓夢》在中國人心中的分量。9月13日是該舞劇首次海外巡演,作為紅迷的筆者有幸得以一觀。
舞劇開場,一道道簾帳倏忽次第垂下,真實虛妄,空無豐實,由此幻化出來,是“入府”,也是“入夢”。李紈及迎、探、惜三春作為開場人物,夢隨雲散,飛花逐水。侯門府邸,庭院重重,用青紅帷幔層層遮掩,彰顯世家風範。轎輦下,一隻玉手輕啓遮簾,一璧人面帶悽楚眼中含淚,抬眼側目、獨行踽踽——黛玉亦是觀眾,帶觀眾進入一場幻夢。賈母黛玉祖孫相見由輕快轉為煽情,隨着一陣高亢配樂響起,王熙鳳的出場將氣氛拉回活躍,以極快速度繞場,配合手指點撥的標誌動作,將人物的精明爽利塑造極致。
追逐打鬧間,寶黛初見,音樂猛一定格,一方白光明晃晃打在二人身上,頗有一眼萬年之感。雙人舞極具張力地刻畫寶黛二人心理活動——“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短短瞬間,皆為命定。夢亦由此而啓。
據統計,《紅樓夢》一書共描寫33處夢境。且對每一個夢的描寫,都新奇靈活。毫不誇張地説 ,在“夢”的活用方面,《紅樓夢》可謂登峯造極。領略過賈府的富麗堂皇、花團錦簇後,是以重重白紗與煙霧營造的太虛幻境,寶玉身着紅袍卧於其中,與純白厚重的背景形成鮮明對比。十二釵身着白色蟬衣從兩側依次亮相,各自判詞投影在巨大白紗上,讓看官通過寶玉之目模糊窺見眾裙釵命運跌宕變幻的軌跡。其中釵黛二人站位頗具考究 ,從中間同時出場,判詞“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形成釵黛一體最直觀的表達,竟有種字壓舞姿、反客為主的震撼。夢幻的旖旎之美柔和了寶玉初歷風月之事,點到即止不顯突兀,以詼諧沖淡迷離夢境,這段設計頗為巧妙。
元春省親是賈府鼎盛之最,也是由盛轉衰的開始。這段表演足以顛覆以往各改編版本的省親一段——太監拍掌綿延卻空曠,滲透詭譎慼慼,僵硬寬大的袖袍和冷色光影如同封建等級制度,將人禁錮如木偶。眾人蔘拜的只是一席黃袍,待元春褪去僵直禮服,柔軟的身軀跪俯在地,才意識到這是場親眷短暫的迴歸,年輕藝術人匠心可見一斑。
舞劇《紅樓夢》以《清孫温繪全本紅樓夢圖》和京昆戲曲為靈感,融入原著寓意人物性格的花語,賦予十二釵強辨識度。(江蘇大劇院提供)
接着,遊園序幕拉開,該章節覆蓋豐富的內容,如十二釵長桌共飲、劉姥姥進大觀園、蘆雪廣烤鹿肉、訪妙玉乞紅梅等,場景之多令人目不暇接,但轉換銜接自然,似水墨拓染,層層遞進。因時長所限,這裏將賈府風光全部融合作為一覽,觀眾稍不注意就抓不住某些細節。
從大羣像到寶黛共讀西廂,杏花雨下二人共舞冰釋前嫌;再到眾姊妹猜燈謎、賞煙花,煙花落盡之時,悲音忽轉,姐妹離散,為“百年望族,命終數盡”敲響喪鐘。作為賈府由盛轉衰的分水嶺,沒有給出太多刻畫三春特質形象的機會,比如探春之“剛”掌摑家僕;惜春之“冷”攆走入畫;迎春之“懦”不保司棋。這對於某些觀眾可能要到三春別離之時才完全分清。
全劇爭議最大的兩處段落:首先,“含酸”一場對應寶玉問寶釵冷香丸一嗅此節,黛玉來了便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情節微妙。但舞劇這一段表演較為淺薄,釵黛二人性格不夠分明,側重點變成寶黛釵三人拉扯。
其次,幾乎所有未曾讀過原著的觀眾都知“葬花”,但在這裏卻簡化為“共讀西廂”,有一絲題不對味的感覺。沒有花鋤也無花袋,説是葬花實屬有點勉強。雖説可意象化,也可適當刪減道具,但葬花與共讀西廂記兩個情節並非厚此薄彼。筆者認為換成黛玉單人舞會更契合,因為葬花本是她單人獨白。
丟玉後的寶玉身着藏藍色長袍,目光痴傻,燈光煞白地打在舞台上,王熙鳳也換上通體黑色禮服,作為寶玉“沖喜”的主使,急旋於寶黛釵間,迎親花轎為兩端——分別是寶黛和釵鳳,花轎兜兜轉轉,虛實交錯的空間感輪流展現了每個人物的心理動態。作為點睛之筆的“沖喜”,將劇情推上了高潮。隨着嗩吶響起,撲面而來的是慘烈血腥, 一片猩紅背景之下,羣演身着紅衣白袖,一邊是急咳不止的白衣黛玉,一邊是激烈極速的婚隊,紅白喜事相交呼應,衝擊着每個看客的神經。黛玉焚詩,紙頁紛飛,驀然白紗傾瀉而下,極富表現力……
十二釵過場後,披頭散髮,着純色長袍,執各自所代表的花朵背對觀眾,此時此刻所有情緒如碎珠亂玉,主創突破桎梏, 將《紅樓夢》舞劇鍛造出全新高度——十二座長椅如同一座座冰涼墓碑,台上帷幔盡消,觀眾甚至可將舞台兩側打光機一覽無餘。業障既去,真與幻交融為一體,再也無分彼此。女人開始舞蹈,這種形似瘋狂的現代舞剝離掉古典韻味,也抖落一地枷鎖與封建制度的壓迫。最後十二釵緩緩退場,唯留白花鋪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舞劇《紅樓夢》由此可説是一部女性悲歌,是女性命運共同體的眾生像,跨越光景,不再停留在某個故事、某個時代。總體上,舞劇整體框架較緊湊,精簡同時也遺憾地剔除許多重要情節,筆者認為完全可擴充至三個小時來演繹這部文字經典。但這部舞劇從編舞、配樂及服道化的優良值得稱道,主創兼賈寶玉演繹者黎星以千禧世代的詮譯方式讓不同年齡層的人再次愛上紅樓,這就是該劇的影響力所在。
(作者是設計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