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曾偉傑:機械之心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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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啤酒瓶靜靜地立在桌上,曾經覆蓋瓶身的凝珠已順着玻璃滑落,積在桌面,再流到桌沿,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落。
“先生,需要再來一瓶嗎?”啤酒女問道。
男子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瓶子上,彷彿瓶子也在回望他,模糊的倒影隱約可見。
“先生?”
他搖了搖頭,站起身,腳步有些踉蹌,隨後慢慢地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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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哧……哐哧……”
嘉樂從家鄉到這座城市來,成功地在一家藥品生產公司找了份工作,聽起來挺高大上的一件事。但他每天的工作內容,卻不過是在藥水生產線的最前端,負責把新的空玻璃瓶從包裝中拆開,然後拿起來對着頭頂上的白熾燈檢查是否有裂痕。如果玻璃瓶完好無損,他就把這些玻璃瓶放在一個旋轉的大圓盤裏。大圓盤上有一支金屬桿,金屬桿會把瓶子一個個引導到傳輸帶上,傳輸帶再將瓶子送到下一道生產環節去。
八個小時,至少八個小時。一星期六天,工資不過2000元多一點。
頭頂的冷氣出口呼呼地吹着,涼得徹骨。嘉樂的手指已被凍得麻木不堪,失去了知覺。有時候嘉樂會想象自己的手是一根精確而穩定的機械臂,不知疲倦地把玻璃瓶夾起、放下、夾起、放下……
“哐哧……哐哧……”
因為工作單調,嘉樂經常讓自己的大腦飛轉着。大圓盤上的玻璃瓶經過一番推擠,一個個便站到了傳輸帶上。傳輸帶上的玻璃瓶個個映照着嘉樂的臉龐,並且因為機器的震動,而不由自主地顫抖着。他常常想象着這些玻璃瓶就是一個個的自己,那微微的顫抖看上去就像是走路時的身體起伏,而這些瓶子一直往前走着,一步一步地成為對人類有用的藥品。
車間裏的工作幾乎不需要交流,工人們各自分佈在生產線的不同環節,離嘉樂最近的同事少説也有10米遠。玻璃瓶再往下會被機器貼上標籤,灌裝藥水,然後封瓶。在這些不同崗位上,大家乾的事其實都一樣——把瑕疵品挑出來丟掉。
在車間裏,每個人都戴着頭套、口罩、手套和穿防塵衣,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所有人看上去都差不多,連口罩的顏色都一模一樣。但是,這層層防護下藏着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煩惱孩子教育的秀姐,愛釣魚的老林,以及熱衷賭馬的黃叔。只要離開車間,同事們便會變得鮮活起來。
嘉樂發現,除了上班,自己在生活中幾乎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哐哧……哐哧……”
偶爾,車間的主管會從他那小小的,用石膏板隔出來的辦公室裏走出來巡視一番。
每當面對着主管的注視,嘉樂的眼神總會不由自主地飄移。而今天,嘉樂瞟見了那些有了裂縫的,被自己擱在角落的玻璃瓶。
嘉樂突然發現,它們在燈光下竟也映照着自己的身影!
他趕忙把目光收回,繼續把玻璃瓶夾起放下,夾起放下,不想去想自己剛剛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景象。
“哐哧……哐當!”
機器突然停了下來,車間裏瞬間陷入死寂。嘉樂愣了幾秒,手裏還拿着三四個玻璃瓶。同事走上前拍了拍嘉樂的肩膀:“吃飯啦!”
他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瓶子,跟着同事走出了車間。同事大約50多歲,平時是個話多的人,在工作時沒人和他説話,所以每次休息時,他的嘴巴總是閒不下來。嘉樂看着他嘴上口罩的起伏,耳邊卻只響起機器運轉的聲音。
“哐哧……哐哧……”
機器的聲音迴盪在嘉樂的耳中,彷彿永遠不會停下。嘉樂發現,自己的腳步和心跳,逐漸融入了這單調而重複的節奏中。那幾個有裂痕的玻璃瓶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長長的裂痕斜穿過玻璃瓶上的身影,像是把自己斬成兩段。嘉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想要把那影像趕出去。
“你幹嗎?做工做傻了哦?”同事摘下口罩問,是黃叔。
“好像是吧,哈哈。”嘉樂乾笑着,也摘下了自己的口罩。
“有煩惱?反正今天週六,下班後一起去喝杯酒怎麼樣啊?聽説過那位啤酒西施了沒?我帶你去看看!”黃叔看嘉樂臉色不好,提議道。
“好啊!我請你!”提到酒精和女人,嘉樂放聲大笑,似乎找回了一些活着的感覺。他和黃叔肩並肩,開始有説有笑地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哐哧……哐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