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蜻蜓——謹以此文紀念張揮先生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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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號!”年輕人頭也不抬地問,他面前有一台平板電腦,這裏是登記處。年輕人在玩手機上的遊戲。
暗號?!
她一下傻眼了,她哪裏知道什麼暗號!
“我是來弔唁的。”她小心翼翼地説。
“都是來弔唁的。”這一局好像輸了,年輕人不耐煩地把手一揮,照樣頭也不抬。
她特意挑了人最少的時間來,她看到有幾個人疑惑地看了看年輕人,不過很快他們就被別的事分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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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個姓名就好,不會逗留太久,也不需要和家人打招呼。”她一口氣説。
年輕人開了新的一局,摩拳擦掌打算大展拳腳,根本沒搭理她。
實際,她直接進去看看就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想留下姓名。可怎麼也沒想到這家殯葬公司搞了這麼一個噱頭。她看了看周圍,三三兩兩的人羣聚在一起,可她看不出誰能幫她一下,誰會認識她呢?
如果她會寫字,就直接在簽名牆簽上名字就好。
可是,她不會寫字。
“那我就不進去了,你幫我寫個名字就好!”她看了看靈堂,無可奈何地説。
“簽名牆那邊,你自己……”年輕人不耐煩地抬頭,話沒説完,先“啊”了一聲,站起身,倒退幾步,聲音都發抖了,“你你你……”
她無可奈何極了,自己是渺小,可不至於這麼可怕啊。
另一個員工模樣的人走來,低聲呵斥年輕人。
“可,可,可……”年輕人指着她,那人轉頭,看見了她,不過根本沒把她當回事。
“沒見識!不就是一隻蜻蜓嘛,嚇成這樣!”那人手揮了揮,她只好飛了起來,盤旋了幾圈,落在了簽名牆上。
是啊,她是一隻蜻蜓。
一隻工筆蜻蜓,一隻被賦予了生命的蜻蜓,所以她會説話,會思考,懂禮貌。賦予她生命的,正是她想進去看一看,感謝並且告別的人。可是她進不去。
年輕人抖抖索索走過來,仰頭看着她,又看了看周圍。周圍的人不會注意這麼小的事情,大家只會覺得年輕人膽子小。年輕人掏出手機,顫抖着按下“錄像”鍵,然後問她:“你是蜻蜓還是人?”她覺得好好笑,第一次有人對着一隻蜻蜓問“你是蜻蜓還是人”這樣的問題,所以她沒説話。
年輕人又問:“你不會是……變的吧?”年輕人指着靈堂裏的照片,又趕緊雙手合十,喃喃道:“冒犯了冒犯了,勿怪勿怪。”她覺得更好笑了,年輕人一定沒看過逝者寫的小説,沒看過他畫的畫兒。可這樣的話,她幾句話也解釋不清楚。
“你真會説話?我不是出幻覺了吧?”年輕人湊得近了一些,她一下子飛起來,嚇了年輕人一跳。她落在旁邊,思忖着這是不是一個好時機,讓年輕人幫自己把名字簽在牆上。
“行吧,我,我,我眼花……”年輕人關了手機,遊戲也不玩了,他得想想怎麼壓驚。
“你幫我籤個名。”她下定決心地説。
“啊!”年輕人一慌亂,又把手機掉在了地上。
簽名牆上,年輕人一筆一畫寫了“工筆蜻蜓”四個字,那是他這輩子最認真寫的四個字,比他的華文作業認真,只是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遇到這麼詭異的事。
有弔唁的人湊過來看到了,大為震驚,連忙喚了其他弔唁的人過來。年輕人更慌張了,他想自己大概魔怔了,怎麼能相信一隻蜻蜓的話呢?不是,怎麼能相信自己的幻覺呢?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看着“工筆蜻蜓”四個字,甚至有人對年輕人露出讚賞的神情,還有人拍了拍他,大家眼睛裏都閃着淚光。
那個人擠了進來,他實在怕這個小員工給自己添麻煩,可是,他居然聽到了大家對這個小夥子的讚賞。
人羣散去。
年輕人看着簽名牆,那裏,蜻蜓安靜地趴着。
他想了想,説:“暗號是我愛華文。”
蜻蜓實在沒想到,這暗號,有點一言難盡。
“你,你,進去吧!”年輕人又説,説完好像有點手足無措,腳步凌亂地走回登記處了。蜻蜓進去沒進去,他沒注意到,不過,他打開手機,輸進了逝者的名字,輸進了“工筆蜻蜓”四個字,按下了“搜索”鍵。
還好,手機還能用。
後記:
我和張揮先生有一面之緣,疫情期間分享了他的小説《小山果之戀》,我很喜歡他文字的感覺。
聽到他過世的消息,心下惻然,想寫點什麼紀念他。
構思中想到看過張揮先生的一篇短小説《荷塘裏的蜻蜓》,故事裏的“蜻蜓”是“老師”送給“我”的。
然後“我”説了這樣一段話:“不管他到什麼地方工作,必定也把這一個荷塘帶在身邊。因為,荷塘裏有紅荷,有蜻蜓;還有文化五千。”
於是,寫成這個故事。
它,是故事,也不只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