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木:蕩起雙槳,擺渡在熱帶的海峽——回望搖櫓人適民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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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80-1990年代,當新加坡華文文學刊物大都以文學團體旗艦刊物的身份編印時,卻總會有那麼一兩份文學刊物,在沒有文學團體為後盾的情況下,獨自撐起一片文學天地。適民(黃盛發博士)擔任主編的《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便是其中二例。
2022年12月,《源》雜誌第160期發表齊亞蓉《青山永不老——專訪適民》一文,文中陳述這段陳年往事。事緣1980年代初、中期,適民與八位文友經常在週末不定期雅聚,談文論道的同時,提出創辦新文學刊物的設想。1985年3月,適民註冊的熱帶出版社出版《熱帶文藝》創刊號。適民是熱帶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
然而,好景不長。“1985年3月,《熱帶文藝》(季刊)創刊號問世,同年6月、9月,第二期、第三期相繼出版。但就在第三期出版之後,由於理念產生分歧,八位發起人相繼離開。此後的十多年裏,適民在妻子楚鸞(負責打字、排版)的支持下開始了長達16年的孤軍奮戰。2001年7月,《熱帶文藝》第26期出版,此時的適民已步入花甲之年,精力不濟加上經費不足等等因素,《熱帶文藝》步入歷史。”
同樣是在1985年,適民開始《海峽詩刊》的組稿與編印工作。1986年10月,籌備年餘的《海峽詩刊》與讀者見面。《海峽詩刊》也是以熱帶出版社的名義出版,然而,該詩刊在堅持15年後,於2001年12月也因經費不足等問題而被迫停刊,總共出版23期。
《青山永不老——專訪適民》全文4000餘字,關於《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的陳述,卻只有短短400餘字。但恰恰就因為這兩份文學刊物,把適民從44歲的不惑中年熬成60歲的花甲之年;也因為撐起這兩份文學刊物,使適民在新華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到底是什麼誘因,能讓適民在文學同道離開《熱帶文藝》後,勇於獨自承攬這份刊物的組稿、編印與發行工作,甚至還同時創辦《海峽詩刊》,兼攬另一個文學包袱?
現有文獻資料中或許無法找到滿意的答案,但是,透過閲讀適民的詩作,我隱約揣摩出他當年願意獨自撐起雙槳,擺渡在《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之間的心志。
1941年出生於馬來亞的適民,在馬來亞念中小學。由於家境不好,即使學業成績優良,也無法完成中三的學業。1959年,他以私人考生的身份參加馬來亞初中會考,順利考獲證書。1960年南下新加坡,在立化中學念高中。1962年,他進入南洋大學中文系就讀,四年後畢業。1970和1977年,適民先後獲得法國巴黎大學的文學碩士和博士學位。
在新馬兩地接受基礎教育的經歷,使得精通華語、英語、馬來語和法語的適民對新馬兩地的感情濃厚。《海峽詩刊》中的“海峽”二字,指的就是分割馬來半島和新加坡的柔佛海峽。
不忘自己的母語
1985年7月11日,適民寫下《海峽(代發刊詞)》一詩,體現新馬一家的信念:“海峽/使兩岸分了家/又使兩岸/同屬一個天下//海峽上空/風雲多變化/但漁夫不懼/水洶浪大//水中自有/千百種魚蝦/水上海鷗/也常把浪濤拍打//我最愛看/海峽的朝霞/看漁舟揚帆/濺起朵朵浪花”。
同年10月15日,適民在《新綠——獻給母校立化中學》一詩中,表達對母語的堅持:“想當年/離開你/踏着堅定的步履//為了追求知識/走遍了/半個寰宇//如今/四分之一世紀/就快過去//沒忘記的/是自己的/母語”。
1987年9月16日,適民寫下短詩《給兒子》,希望人間和平:“你在遠方/忙擦槍/但願槍聲/永遠不必打響//我在熱帶/搞詩刊/只望人間/詩聲永傳揚”。
1990年3月18日,適民所寫的《有一種文字》一詩,重申他對方塊字的熱愛:“有一種文字/相傳是黃帝時的倉頡/有感於鳥獸蟲魚之跡/所造//有一種文字/歷數千年而不衰/火燒不掉/雷劈不倒//有一種文字/早已走出自己的國度/把希望的種子/撒遍天涯海角//有一種文字/能使你的作品/代代/激發人們的心潮”。
1997年3月15日,適民寫下《編〈熱帶文藝〉十二年有感》一詩,表達他作為刊物編輯的熱忱:“熱帶叢林有奇葩,當年揮筆寫山茶;如今日夜勤耕種,心血澆開文藝花。”
適民以詩明志,方塊字鑄就的詩歌與文學作品,是他一輩子的執着。為了人間詩聲永傳揚,為了澆開文藝花,他無怨無悔地攜妻作戰於文學刊物出版的第一線十餘年之久。
《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長期獲得新馬文友刊登賀詞廣告,作為營運資金的部分來源。2024年6月4日,適民在電話中告訴我,當年給予他精神上最大支持的是方修和韓弓,他們分別在《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積極投稿,他至今仍感懷於心。
我嘗試通過這兩份刊物所刊登的作品,瞭解它們的風格,從中窺探適民的編輯理念。
跨越族羣文化交流
在作品的內容與藝術追求上,《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的跨族羣性十分突出。多元族羣包容是新加坡的建國基礎,在這方面,兩份刊物發揮得淋漓至盡。
例如,刊登在《熱帶文藝》的作品,有楊貴誼的散文《語文局裏的友誼》和評介性文章《從語文局的馬華文學作品譯介談起》《馬華雙程翻譯的理論與實踐》《〈馬來語大詞典〉的誕生與成長》《新馬華社與馬來語文近況》;又如,丁娜(陳妙華,楊貴誼的太太)翻譯新加坡馬來作家諾爾·希達越的短篇小説《殘株》、馬來西亞馬來作家卡蒂雅哈欣的短篇小説《買不到的恩情》、馬來作家A. Wahab. Haji Hamzah的短篇小説《夢囈》、新加坡馬來作家依沙·卡馬裏的自述《身份探索》,以及新加坡國立大學馬來學系副教授沙魯丁·馬阿祿為依沙·卡馬裏的小説《一片熱土》所寫的序文《馬來小説新風貌》等譯作。
丁娜撰寫題為《居三元為中國印尼文化搭橋》的文章,概述在北京大學印尼語專業任教的居三元為中國與印尼文化搭橋的經歷。《熱帶文藝》過後刊登居三元翻譯兩位印尼作家的短篇小説:伊德魯斯的《通向羅馬的另一條道路》、沙斯脱拉維納塔的《鑲金牙的故事》的譯作。居三元於譯作後加上《譯者附註》,加深讀者對作者的瞭解和對原文的理解,起着可貴的導讀作用。
丁娜是研究馬來文學的一支主筆。1980年代初,她曾以“馬來作家簡介”為總題,在《星洲日報·世紀風》介紹一系列新加坡的馬來作家。丁娜對這些文藝戰線上的作家的生平、作品、思想和現狀的報道極為詳盡。在《熱帶文藝》刊登的上述篇章,是她在《星洲日報》文字耕耘的延伸。
至於《海峽詩刊》,適民翻譯羅馬尼亞民族詩人埃米內斯庫的長詩《魯希弗》、羅馬尼亞當代詩人馬林·索列斯庫的詩作《和一個漢字的純粹會談》《莎士比亞》《歷史治療法》《預兆》等譯作,為文化交流搭建橋樑。
《海峽詩刊》第二期,在馬豈的《詩人的榜樣——甘瑪拉》一文中,還引述馬來西亞詩人甘瑪拉所寫、馬玉(曾榮盛)中譯的短詩《夜光芒——敬致楊貴誼》。此詩完美詮釋了華馬文化工作者的相互敬重之情:
把詞彙砌成寶山,像求知者尋覓愛的秘訣,兄弟看吧 夜的光芒,閃在十一月末的細雨中。攀登“愛之山”者是否已經抵達?今見您,昂首挺胸疾步直前。夜夜不眠匯神灌注紙上,不倦地揮筆,為着崇高的理想。
《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也刊登大量的詞曲樂譜,例如,《熱帶文藝》中,新華女詩人秦真詞、古笳曲的《我願化作一葉扁舟》,砂拉越拉讓江畔詩人吳岸詞、古笳曲的《待渡》;新加坡書法家潘受詞、黎英海曲的《好事近——迎香港迴歸》等歌譜,以及刊登在《海峽詩刊》中,土生土長的第一代新華作家槐華填詞作曲的《拉讓江畔的約會》等歌譜,為讀者提供小説、散文、詩歌、翻譯和評介之外的另一藝術享受。
填補新華文學空缺
此外,這兩份刊物上的許多文章,填補了新華文學的空缺。
例如,刊登在《熱帶文藝》,流軍的文章《我怎樣寫起小説來——兼談〈濁流〉的創作》,有着重要的文學史補筆功能。這種自我闡述,與流軍發表在2022年12月19日《聯合早報·閲讀》的作家自述《從飽含滄桑的破船到〈海螺〉》,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它們為讀者和文學研究者提供窗口,有助於引領大家走近作家與作品。
如佟暖悼念長兄杜中的散文《琴上彈心絃》、作家評介如林洋的《五十年代馬華文壇傑出雜文家——冰梅》、黃梅雨的《貂問湄的生平和作品》、方修的文史資料《淪陷時期的幾位文藝殉道者》,以及從宏觀角度撰寫的文論,如方北方的《馬華文學與馬華社會的密切關係——從“馬華文學”、“國家文學”、“華文文學”説開去》、吳岸的《馬華文學的再出發》等文章,也是難得的新馬華文學論述。
《海峽詩刊》的一個特點在於,從創刊號開始,刊登多首由席宣(槐華)編選的“熱帶五十年詩選”,其中大部分詩作後來收入槐華主編、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在1996年出版的《半世紀的回眸1938-1988熱帶詩選》,包括:1930年代劉思《吼社〈詩歌專葉〉獻詩》;1940年代丁家瑞、彥羣、漠青、若耶集體創作的組詩《新加坡,怒吼吧!》(第一部)、鐵戈《在旗下》;1950年代古辛、白丁、炎羊集體創作的組詩《南大頌》(第三部)、杜紅《樹膠花開》、周粲《孩子底夢》、鍾祺的《土地的話》、吳岸《盾上的詩篇》等。
詩人必須與大我相通
適民在《海峽詩刊》創刊號的《編後話》中説:“我們一向認為,生活是詩歌(以及一切文學藝術)的永不枯竭的泉源,詩歌則是生活的昇華的結果。我們主張,最好的作品應該是內容和技巧,思想性和藝術性高度統一的作品。我們不反對自我,但這自我必須和大我相通。”這篇《編後話》,既展現了適民的詩歌創作觀,更闡明瞭他創辦《海峽詩刊》的理念。
《熱帶文藝》第八期罕見地刊出讀者來信,發信人署名“柔佛 建築人”。來信所闡述的讀者觀點,也可視為《熱帶文藝》在文學史長河中的定位。最後第二段如下:
“每當讀完一期的《熱帶文藝》,即時感到商品社會的價值規律剎那間錯失掉了;用錢照定價買回來的,並不是一本紙張結集的文學雜誌,買回來的是叫人窒息的時代中的興奮劑和能使人永葆理想和青春的防老劑!”
建築人以其質樸的語言所表達的,是對刊物編者與作者羣最真摯與最接地氣的讚譽。文學源自生活,獲得包括工人讀者在內的高度共鳴的美學理念,這種文學藝術觀主導並貫穿着適民主編《熱帶文藝》和《海峽詩刊》,並使之負重前行,艱苦卓絕地堅持了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