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許立志——鐵月奔蹄 鴻鵠千里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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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立志是我第一個自己發現的詩人。在上篇提到的那堂高中詩歌課上,我接觸到工人詩歌,回家後點擊網絡搜索按鈕,進入了那片詩歌工廠。廠裏男女灰濛, 體型不定,此間有位廣東揭陽仔,亦為富士康人,二四華年,墮於深圳美麗AAA大廈,詩歌微博停在第1000篇。沒有老師父母,書店店員指引在旁,我獨自上網發現詩歌。
螺絲在擰緊,月色發出死寂的光。許立志的夜班,從晚上八點到早上五點,如果加班到七點,2300元(421新幣)的基本工資就會再添上一筆。夜班日班輪流倒,他的詩大多是夜晚破碎的影子,螺絲與月亮常駐。
“我嚥下一枚鐵做的月亮/他們管它叫做螺絲/我嚥下這工業的廢水,失業的訂單/那些低於機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嚥下一枚鐵做的月亮》)。又因為月亮所以李白,許立志幻想他和李白忘年之交,他問,“為何李白一直不肯/加我的QQ”(《無解》)。
許立志重複的工廠生活,與他出租屋裏的詩集,跨時空組合,形成想象崎嶇的斷句懸崖。他和合格的詩人們,共站崖邊,戴着眾人皆醉的月光,觸底生活苦難的深淵。網絡曾流行他的“一夜大雪過後,天氣開始變得韓寒”(《忽如一夜春風來》),幽默是許立志的安全繩。
而遠方活在高中課本里的我,遙望其中理想現實的落差,察覺到他的每一句詩,都是死亡收束的句號。詩內詩外我不自覺加入他的自殺事件,閲讀理解變成了對他身份的消費。寫詩,是一件快樂與悲傷並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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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從許立志童年起,這樣的雙重生活就對立在鏡子兩面。許立志去世後,他父母才知道他曾寫詩,他父親説我的水平理解不到,這些詩不是很陽光。而被秋天埋住的許立志,早就預料家庭之重,與詩歌之輕的矛盾。他在大片工廠詩裏,寫鄉愁與童年,“任憑那彎彎的月亮 /一次次地/把我瘦瘦的鄉愁/割出血來”(《鄉愁》)。
時空流動到他的個人史還不止,許立志和陳年喜一樣,喜歡在詩中超鏈接歷史典故。他偽裝成多朝詞人,穿越迴文人悲哀的時代。 “這城市虛歲是1980-2013/這城市實歲是1966-1976”(《這城市……》。他也為自己的文學器官傷心的。
許立志立志將詩歌與現代工業與資本文明拼接,不為高深詩歌折腰,不為絕望工作濫情,他拒絕標籤化。我對他的任何形容都是賭注,許立志不厭其煩寫着每位工人的普通名字,讓這漫長的主語穿上疊加的賓語,即靜電的帽鞋衣環。等上班鈴一響,讓他們“悉數回到秦朝”(《流水線上的兵馬俑》)。他還印出不同回鍋肉名稱,末尾掉一個名為“許立志回鍋肉”的菜名(《菜單一種:回鍋肉家族》)。立志讓詩歌的陌生感更加陌生,也讓我們與生命更加親密。
許立志運用刁鑽創造力,種種重複戲仿,調侃機械複製時代的靈韻已死,對文學大家與書寫傳統祛魅。他極具不可替代性,像個詩人,他擰上成百上千的螺絲,像個流水線工人。最後,他就只是他自己而已。流水線加班進行時,他寫“一顆螺絲掉在地上”的無人在意,正如一個人在相同夜晚,掉在地上“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十年前許立志重重地消失,《我的詩篇》為他眾籌詩集出版,詩集名稱為他去世後的微博定時發送內容:《新的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詩時,時年15歲,他身份的割裂感強烈侵襲了我的詩歌閲讀。我在網上拼貼他的詩集,讀幾句就幾乎要把我的未來奉獻出去。我是前途未定的高中生,打工生活離我只有一個意外的距離,如果命運共同體真的存在,那我也可以是某一個許立志,寫着擰螺絲吞月亮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