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瓊:車廂雜想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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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是靈魂安放的空間,卧室是身體休憩的場所。卧室之外,另一個可以小憩的地方便是地鐵車廂了。學校路程遙遠,除了聽歌和播客,有時我會在地鐵車廂內寫作,在一條公共紐帶中構築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幾天前,我和A看了《星際穿越》。我曾經看這部電影,但科幻電影總是來去匆匆,劇情無從捕捉,僅留下模糊的片尾。這次再次觸及,彷彿時間回溯至另一段遙遠的時光。
當主角庫珀(Cooper)回到人類的空間站,與已是垂暮之年的女兒墨菲(Murphy)重逢,沉重的温柔凝固在空氣中。但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這幕,而是是庫珀穿越蟲洞進入五維空間的剎那。在一個由無數層巨大書架組成的三維中間裏,每個書架都代表着他女兒墨菲房間中的一個時間切片。時間成為一條紡織機,編織起女兒和他在房間裏的過去,庫珀漂浮於其中。在這段畫面中,抽象無形的時間被具象化為一個可以被無限分割的長方體,向無盡的盡頭延展,永不停歇。
屏幕上無數墨菲的房間,如幽靜的長廊般。我又聯想到梵高的《阿爾勒的卧室》,那間他在畫布上反覆描摹的避所。梵高在生命的倒數第二年,從巴黎遷居法國南部,搬進了阿爾勒的“黃房子”,在這裏等待他仰慕的高更的到來。第一幅素描畫的《卧室》誕生於他寫給高更的信件中,牀、凳子、梳洗台、水盆,牆壁上掛着的畫,梵高把他的小小世界寄給了高更。然而,由於兩人性格迥異,爭執不斷,高更搬來後僅在此停留了兩個月便離去。此後,失去左耳的梵高在住院期間多次再現自己的房間。扭曲的輪廓,錯亂的透視法,梵高陸續又描繪了四幅卧室。
藝術創作中的奇異時空,讓我開始反思時間的本質。人一貫會被時間禁錮,無法回溯過去,也無法窺見未來。每一秒的場景,只存於那瞬間。風掠過樹梢,花瓣微微搖曳,鳥兒振翅而起。這些景象引發的觸動,若是不去刻意記錄也不會停留。而人們每天忙於生活中的種種事務,誰會在意這稍縱即逝的微妙感受呢?等樹梢恢復寧靜,花瓣再次飄落,鳥兒歸巢安息,突然會意識到已過去許多年了。想要弄清這一切是否真如南柯一夢,或許還需要一個能安放自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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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璐瓊:親愛的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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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火》網站專欄 二字頭作者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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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道線上的軌道,彷彿是墨菲的房間,也如梵高的卧室。不斷遷移的站點像兒時連線畫冊中的一個個數字,將不同時空的我一一串起。小學生的世界裏,事物簡單明瞭,就像那時的地鐵線路只有紅、綠、紫三種顏色,義順和三巴旺也未被坎貝拉隔開。搬家後,因未能及時轉校,我開始獨自乘地鐵上下學。一站之間相隔三分鐘,拖着入學時買的帶輪書包,我在車廂中仰望着閃爍的紅點。
中學與初院在文禮,新建的地鐵站和須要背的知識一同冒出來。我的身影在紅線與綠線之間頻繁穿梭。求學的日子裏,我會走向地鐵的最後一節車廂。很多時候,天還未破曉,站內外除了軌道聲,再無其他聲響。我透過車窗,注視這座小島在凌晨時分未甦醒的模樣,凝望着天際線。地鐵向西邊駛去,黑幕緩慢褪去,天邊微光初現,一抹淺藍漸露。天空的色彩由藍轉紫,再到緋紅的晨曦。城市的輪廓在光線中逐漸顯現,高樓大廈的剪影逐漸清晰。
有時車廂內無座,我便倚靠在車門旁的玻璃隔板上,雙手環抱着書包,彷彿這樣能為自己築起一道屏障。事實上,這種姿態的確給了我幾分安全感。即便地鐵駛入了人頭攢動的楊厝港站,車門一開,湧入的人潮依然與我保持着一絲距離。這一刻,我總會在心底悄然感到慶幸。
一年復一年,數不清的人影從我眼前匆匆掠過,連日月的輪替也似乎加快了步伐,升起,落下,週而復始。車廂一隅的我,時而手握筆記本,默唸着即將到來的考試內容;時而疲憊地打盹;時而在那些匆忙的字裏行間,將種子與枯葉一同埋下。
大學依舊在西部,而我早已習慣了紅線與綠線的交錯,從它們的軌跡中走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間,凝望着新加坡的天空,看着城市地圖上的線條日益繁複,色彩愈加鮮明。黃線似乎在一夜之間完成,與它一同延展的,還有藍線、棕線,以及被磨平稜角的地鐵線路圖。咣噹咣噹,熟悉的軌道聲依舊迴盪。在同樣的節奏中迎來了新一批地鐵車廂和軌道,我也在通道中建構了一個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