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博客】邵馨寧:沉浮之間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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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難跟朋友解釋“耶魯舞蹈實驗室”到底是幹什麼的。我説這學期我們在做一個後現代舞蹈的即興項目。她問,那你們今天干了什麼?我由於整節課都在地上打滾而弄得灰頭土臉,所以我灰頭土臉地説:先熱身,然後即興練習,比如從房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
跟着音樂節奏跑?
沒有音樂。就是這一刻你的身體想怎麼移動,就怎麼跑。
好抽象啊。
確實很抽象。而且目的不是要跑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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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博客】邵馨寧:美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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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博客】邵馨寧: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庇護所

那目的是什麼?
目的是“真實”。
啊?
比如説我上週去看一個後現代舞表演,有的人會抽搐着站起來、大跳、跌倒,再把自己撐起來,有的人乾脆把自己的身體丟出去,然後久久不動,有的人會在不同的人之間穿梭……
看不懂啊。
可能也不用看懂……就,它對於觀眾的意義和它對於舞者的意義一樣重要。
對於舞者的意義就是真實?
可能吧。
那為什麼還要觀眾呢?
嗯,怎麼説呢,比如——比如上週訓練,我們兩兩分組,每個人輪番和自己帶來的物品即興。當我在跳舞的時候,我的搭檔要做我的觀眾,全神貫注地看着我。
哇,這不是很難。
我的物品是一件帽衫,大二那年社團定製的,背面印着那一屆所有成員的名字。我舉着它,讀過每一個人的名字,把它抱在懷裏壓在身下,再把我的手腳伸進去纏繞,再蹬開,再整個人以一種很詭異的姿勢,四腳朝天懸浮在地板上,就像是這件衣服在往上拽我。但是,因為有觀眾,我不至於陷進去——
陷進去——什麼?
陷進那一個時刻裏。完完全全和自己在一起是很嚇人的,是一個無底洞。你有時候會有那種感覺嗎?比如説睡不着的時候,閉上眼睛之後,所有的東西都離你很遠、很遠,像是自己在不斷往下掉。
哦,我知道那種感覺,像自己掉進了一個大坑。
對,因為有觀眾,往下掉的時候,我的眼睛是睜開的。我知道她在看着我。就像是,如果即興跳舞是我在自己記憶、感受、直覺的海里,撲騰着尋找這一個時刻最真實的東西,如果沒有她,我會被浪潮捲走,因為我們每個人內心的海都太深太廣了,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哪裏有迴流、漩渦——如果沒有她,沒有她的目光拉扯着我,我會沉到水底下。
所以這樣的話,你可以用比較安全的方式探索“真實”?
對,雖然知道有人看着我會讓我離“真實”更遠,因為我會感覺不自在,會有“表演”的衝動,她的目光可能會把我直接從水裏拎出來。
那怎麼辦呢?
有個舞者告訴我説,選擇承認自己的不舒服、不自在和“表演”的衝動,也是真實的。
啊,什麼意思?
就是“真實”不一定是用完完全全只屬於你自己的方式跳舞。因為也根本不存在“完全是我自己的”肢體語言。我看到的,經歷過的,內化到身體裏的東西,都和別人有關。這一刻我展現出的東西,也可以和別人有關,和觀眾有關。
緊張也是真實。跳錯了也是真實?
即興沒有對錯嘛。
我感覺我在聽什麼玄學——
確實。
我只是覺得,這種後現代的東西真的就……
很抽象。
抽象,而且,不美?不像芭蕾或者現代舞那麼好看。
但舞蹈為什麼一定要好看呢?
舞蹈不好看的話,誰還看呢?
參加一場舞蹈表演的明明除了觀眾,還有舞者。為什麼觀眾想要什麼,舞者就要給他們什麼?像這些後現代舞者很多都是芭蕾、現代舞、古典舞出身,他們可以跳得很美。但他們不想再取悦觀眾了。
但是觀眾買票了啊,他們就是來被取悦的。
那觀眾完全可以買票去看那些售賣“美”的表演嘛。為什麼非要來看精神病院聯歡會。
……確實。這有點權力鬥爭的感覺。
確實,這是革命性的,舞者重新擁有了自己身體的決定權,他們可以在台上重新發現自己過往經驗和這一刻重疊所產生的真實——
然後現在觀眾是他們的救生圈。
是的。
可是這一刻的“真實”有什麼特別呢?這麼説的話,台上台下的每一刻不都是真實的嗎?
因為台上台下的每一刻都是深海。
你是説,那種不斷下沉的感覺——
對。而舞蹈是人的救生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