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董涵瑞:光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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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依賴着光,沒有光的世界是黑色的,就像我們依賴着我們的眼睛,但同時也被混淆着。光替我們看清着這世界,它照亮着城市的夜晚和白天,它是城市的觀察者。
在黑暗逼仄的房間裏,女傭透過門縫的光呼吸着。像往常一樣,她定時從牀上坐起,為老太婆準備早餐,但這次她把早準備好的一瓶蓋的消毒液加了進去。這樣已是她想出來最好的方法了,也不是沒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只她是想幫老人結束這一切。
就這樣等着命運的審判,女傭像平時一樣出門買菜。在鄰居的口述中,她瘦瘦小小的,從不抬頭看人,因此沒人知道她到底長得什麼樣。幾乎每天一早都能聽到她拉着購物袋出門的聲音。那天也像往常一樣……
兩年前,女傭被家人送到中介後,從菲律賓的小村莊來到新加坡。僱主是名老太太,患有失智症,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女傭曾經在鄉下碰到過這些老人,他們大多最終都被家人拋棄。而女傭每天負責的是給老太太洗澡、做飯、散步。在老太太清醒時,她們偶爾會閒聊幾句。
一天,女傭挽起袖子洗着碗,老太太突然來到她身邊指着她的胳膊説:“你這身上怎麼這麼多傷疤?”老人頭腦不清醒的時候經常對女傭説華語,女傭聽不懂,只能點點頭迎笑臉。她把老太太的手輕輕推開,搖了搖頭。這段往事她跟誰都沒提起過,繼續洗碗。她以為不説就能忘記,可創傷是會像能滲透薄紙的墨,翻了幾頁還會有痕跡。老太太皺了皺眉,看起來有點生氣。“你等着,站在這別動。”老人指了指她示意,女傭盯着她生氣的背影,內心莫名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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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太太抱着幾件衣服從房間走出來。“阿寶,這幾天熱,我看你總是穿長袖,這樣對身體不好的。”老太太用擔憂又極其温柔的語氣説着,把衣服一把放進女傭懷裏。她似乎聽懂了老太太在説什麼,有點詫異,這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關懷。受寵若驚的她連忙把衣服放進自己的衣櫥收好。這次,老太太又一次撩起她的袖子,撫摸着她胳膊上遍佈的疤痕。她沒反抗,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老太太手上,傻笑着。此刻老太太慈愛的眼光,讓女傭第一次感受到了母愛般的關懷,心裏癢癢的,她寒冬凍土般的心此時長出了一朵鮮紅的花。老太太嘴上不停叫着她“阿寶”,不知不覺間,她眼含淚水,老人的身影和記憶中媽媽的身影重疊,她已經快要忘了這感覺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太太的病情加速惡化着,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有時會打罵女傭,但她習慣了。在女傭眼裏,她早就把老太婆從老太太身上抽離出來了,對她而言,她們同時存在同一個身體罷了。女傭本能地依賴着這位可憐的女人,她熟悉她身上的氣味,想象那天一樣搭着她的手,聽她叫她“阿寶”。或許是老人喚醒了女傭記憶深處的回憶,一次睡夢中,女傭遇見了她那早逝的媽媽來訪人間,像一束光照亮了本該漆黑的房間。“媽,媽。”她嘟囔着,可正當她想走近夢中那個女人時,她突然被棍子敲醒了。眼前站着的女人有幾分像媽媽,可下一秒就破口大罵:“你敢害我,你藏在哪裏我都能找到。”説罷,老太婆拿起掃把就是一輪亂打。
光照亮過女傭的世界,又走了,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即使是這麼一點光,對她這樣的人也是刺眼的。只要見過光,只需要一眼就無法繼續忍受黑暗了,於是她不忍讓老太婆殺了老太太,她決心親自處決……
女傭本能地蜷縮身子,任由老太婆打罵。在老人的拳棍中,她的夢醒了。小時候她就是這麼捱打的,情緒湧上心頭。她不禁瑟瑟發抖,嘴裏默唸着:“我不配,我不配……”這三個字她説過成千上萬次。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阿寶”不是她,甚至老人應該還沒記住自己的名字,但她恨老太婆搶走了媽媽。
這次站在亮堂的法庭上,她自由了,淚水潸然而下,她抬頭望着天空,心想:老太太再也不用卑微地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