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曾偉傑:刀 | 聯合早報
zaobao
在那條彎彎的河流旁,有一座村莊,數十户人家。從遠方眺望小鎮,會發現有一户,無論是不是做飯的時間,煙囱都不停地在冒着黑煙——那是村子裏唯一的鐵匠鋪。
鐵匠鋪裏,爐火正旺。老鐵匠從爐子裏夾出一條燒得通紅的鐵條,放到鐵砧上,隨後抄起手邊的錘子,一下一下地砸在鐵條上。每一次錘子落下,冒着紅光的鐵條就迸發出火星,一點點地變成一把彎刀的模樣。
鐵條隨着鍛打慢慢黯淡下來,老鐵匠將其夾回爐子裏重新加熱。一旁,助手往爐子添了火炭,沉默地開始拉動風箱,火爐一下亮了起來,呼哧呼哧的,像是巨人睡眠中的呼吸。
一個瘸着腿的年輕人站在門口。趁着鍛打聲停下,年輕人朝裏喊了一聲:“爸!”
他是老鐵匠的兒子。
延伸閲讀
[【字食族】曾偉傑:機械之心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09_18_707957)
[第九代字食族入選作品之六 曾偉傑:林耀東奇聞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09_13_706895)
“爸!”
老鐵匠把重新燒紅的鐵條夾出。他換了一把小一些的錘子,敲打着鐵條的邊緣。不一會兒,鐵條便被鍛打成形。他夾起鐵條,二話不説就將其浸進一旁的水桶裏。桶裏的水因為高温而迅速沸騰,白色的水蒸氣猛然騰起,一時間淹沒了老鐵匠的身影。
老鐵匠把淬完火的鐵條放在台子上,鐵條只要經過打磨,再安上手柄,就是一把嶄新的彎刀了。他向助手揚了揚手,助手點點頭,沉默地退了出去。
“什麼事。”
“我想參軍。”
老鐵匠嗤了一聲,並未理會。他兀自從爐子旁剷起一大鏟子灰燼,仔細地把燃燒的木炭蓋了起來。
“你?你去能幹什麼?”老鐵匠瞟了一眼兒子的瘸腿,説道。
感受到父親的目光,兒子心裏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我總可以去打鐵,軍隊裏會用得上我的!”
老鐵匠大聲笑了起來,笑聲在小小的鋪子裏迴盪着,“打鐵?你的本事還不如啞巴呢!有這閒工夫,幫我把鄉親們要的鐮刀打了吧!”
兒子被老鐵匠的話激得説不出話來,半天才從牙縫裏蹦出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才上過幾年私塾就會講大道理了。”
“阿明、阿福、阿牛都説要去!阿牛説不去就是懦夫,我不是懦夫!”
“別人説你是,你就是嗎?!”父親把爐子封起,轉過身去,開始整理台上的工具。
“反正我要去,你也攔不了我!”
“哼!”老鐵匠走到兒子的面前,抬起了他那只有着無數燙痕的大手。兒子條件反射地縮了縮,只是沒想到的是,老鐵匠的手只是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跟我來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一頭老驢子牽着木車離開村子,緩緩地在土路上顛簸。老鐵匠坐在車頭趕驢,兒子則坐在車尾。村子外,荒地和耕地交錯着。從遠方望去,整齊的耕地在荒原上看上去像一塊塊衣服上的補丁。田間,清一色是農婦在除草捉蟲,偶爾抬頭擦汗,沒有一句閒聊。
天地間一片寂靜,伴着兩父子的,只有偶爾驢子的嘶鳴,和木車車軸咿咿呀呀的聲音。
淡淡的黑煙在山的另一頭瀰漫,像滴在水裏的墨,暈開了,將那一方天空染成灰色。兒子並不知道父親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但隨着越來越靠近黑煙升起的地方,他抓着木車的手便抓得越來越緊了。
“爸!我們去哪兒?”
“爸!”
驢子發出一陣嘶鳴。
過了好一會兒,驢車繞過山嶺,小鐵匠扭過頭來,看見的是一幅煉獄景象——山後面,遍地都是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屍體,還沒有熄滅的火焰搖搖欲墜,散發着黑煙。一陣風颳來,刺鼻的燒焦和血腥味,灌進了兒子的鼻腔,兒子哇一聲吐了出來。驢子也有點不耐,緊張地嘶叫着。
老鐵匠對此似乎已習以為常了。他慢慢地下了車,腳踏上被鮮血浸潤得漆黑的土地,如同一塊吸滿水的海綿,每走一步,都有黑紅色的血水從腳下滲出,撲哧撲哧地發出聲音。
老鐵匠走到一具屍體前,低下身,把屍體身上的斷刀拔出,又把穿了孔的護心鏡摘下,輕輕放在木車上。
小鐵匠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被帶到這裏,也不明白父親在做什麼。
老鐵匠看出了他的疑惑,“來幫忙吧!給阿明、阿福、阿牛……還有你,挑些好的。”
茫然地看着遍地的屍體,兒子和一位尚未瞑目的士兵對上了眼。他癱倒在驢車上,看着天空,只感覺陽光像是隔着一層灰紗,兩邊的山巒突然塌陷下來。
一片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