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何陳沁蕊:缺少一句問安!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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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電視機裏傳來的電子蚊子音,與風扇的噪音揉成的一團,被塗抹在早就過期的麪包上。空氣中湧流着沉悶的寂寥,開封的麪包倒是迎來了幾隻鮮活的蒼蠅,給這間屋子增添了一點生氣。
上一次熱鬧還是前兩月義工組織來送救濟包的時候。一羣中小學生嘰嘰喳喳從走廊逼近,然後敲敲鐵門就進來了。他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能留下那股湧進門的青春滾燙的生命力,倒是堆了一山嚼不動的餅乾,還有快過期的麪包。
除了那堆以外,房間裏就沒有什麼東西了。這裏也不能有什麼東西。早上從地下拾起抖落的湯匙,就幾乎將她折成了兩半。
還不是活該,誰讓她又不甘心就讓它就那樣躺在地上,提醒着她殘廢的無助。
她又咬了一口,粗糙的麪包磨礪着她已然光禿的牙根上,過期的椰漿勉強能將食物軟化,在嘴裏嚼成一坨持續着自己呼吸的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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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新聞:短短兩天內,兩名獨居老漢在單位內過世無人知,慘變腐屍……”
李太婆從麪包裏抬起頭,盯着房間角落模糊不清的屏幕。
“下一個從客廳地上被剷起的,會是我嗎?”
電視的銀光毫無遮攔地灑在空曠的地上,冷色的光輝像一牀光滑的被褥。一具腐爛的屍體從地縫中溢出,平躺在四牆圍起的棺材裏。
她看到了死者的臉龐……她搖了搖頭,將腦海中浮現的想象震碎。
“我死的話,至少也要讓人知道吧。”
她早就設想過無數離去的方式,也嘗試過無數種,但效果顯而易見。看着緊閉的門窗,她撐起靠在桌邊的四輪助行器,將那副呼吸着的軀體癱在上面,慢慢挪向門口灰塵霸凌的輪椅。
·
輪椅好不容易抖下門檻,她眯起眼,感慨着門外光線對比家裏電視的強烈,將自己緩緩地推到了走廊上。
“多久沒出家門了啊。”
高樓視角將整個世界攤在眼前,可那一切早已與她無關,世界無比的陌生。
她感覺自己是個呱呱墜地的嬰兒,坐在嬰兒車裏體驗人世,又像是一具埋葬已久的喪屍,翻出棺材出來人間鬧鬼。
到了電梯口,她按下了上樓的按鈕。進了電梯,鐵門在她身後緊閉。她又被埋在一台棺材裏了。她按下了頂層的按鈕,眼前的視線逐漸縮小為電梯窗的那一寸。
記得上次去屋頂,還是義工帶她去頂樓散心的時候了,那時她就發現了那一處起飛點:露天停車場邊緣一處欄杆的缺口。她曾請求義工推她靠近查看。缺口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簡直完美。
其實她早就能走的。她只是在等,奢望等來那個人的一句問候,徹底填補上她心裏的那處缺口。
可日過一日,身體越來越病弱,手機卻仍然靜着。
電梯門開了。
算了,那就這樣吧。再不走,就由不得她決定了。
她將雙手覆上輪椅輪子,一點點地向露天停車場邊緣挪移。只是手下轉動的輪胎逐漸被汗水浸透,絲毫的移動都讓她感覺到突破空間的快進。腦海裏有記憶的走馬燈閃過,好像自己不是在推動自己的軀體,而是在快進她生命的進度條。
“叮鈴。”
在那樣的一刻,手機發出久違的鈴聲。
那聲專屬鈴聲攪動了胸腔深處那顆早已冷卻的心。她抿着顫抖的興奮,拿出輪椅背上的手機。
問候問候我吧,只要就一句就好。
不出所料,是兒子李孝打來的電話:
“媽,最近手頭緊,這個月的退休金你提前打給我唄。”
沒有問安!連一句關心話都沒有!
她在轉瞬間倒抽一口氣,世界遽然靜止了。
那口氣她憋了好久,在她胸上堆砌起的茫然、不甘、悲哀,似乎要提前將自己窒息。
她沒有人來問候,也永遠不會有了。
然而她終於回過神來時,她似乎將一生所堆砌的沉重與記憶全副吐出。
忽然,她感覺自己無比的輕鬆,自己的身體就像小鳥一樣輕盈。多年肩膀的劇痛遽然而止,雙腿也能伸向前方的目的地。
她笑了,最後竟然哼起了歌,哼起了一首隻有她才聽得懂的小曲。黏在缺口上的警危線是她生命的終點線,她將它扯下了。雙手一撐,她就像一隻初生的幼鳥,展開了翅膀,閉上了眼。
她感覺到了跌落,同時也感受到了飛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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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孝!怎麼還不加註?整桌都等着你嘞!”
“別吵了別吵了,我媽還沒打錢給我,先記我賬上,等錢到了我一起付啊!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