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寧:邂逅與告別張揮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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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揮學長生前送我兩幅水彩畫。一幅是張揮在我心中的自畫像,從閲讀他的書寫一一描摹。
在校友書畫展發現了張揮(原名張榮日)——一份舊剪報《“變流教員”——張揮創作之路》,一本他所寫的書《荒謬鄉土情:水彩畫集》。時為2013年1月16日,母校立化中學57週年校慶。彼時不認識學長,曾讀過他發表在報章文藝園地的作品。
“變流教員”一詞,什麼身份,何以定義?
馬兒牢騷三部曲
《種子説從頭,編戲你來演——書寫文學新書發佈會》,2015年9月一場寫作者盛會。體會寫作人創作熱情與耕耘成果,十餘個文化藝術團體推動藝文發展的力量,感受書寫文學協會播撒新種子的希望,扶持文藝新苗成長的心志。協會創辦人張揮發言:“書寫文學標識,只剩下一條腿的老馬走在一條路上,一滴汗水流下來,這匹原本能走長途的千里馬那頭上的一撇被大風吹走了,成了十里馬。十里馬,有一天能翻身成千裏馬否?”
失去一條腿的馬兒,如何走長途,怎樣的靈性?
四個月後,與素未謀面的張揮學長在文禮校園見面。我把之前從書架上搶購的最後一本《雙口鼎一村,那些年那些事》請他籤書,學長贈餘參展的兩幅九寨溝水彩畫。
《雙口鼎一村》,有一匹與作者形影不離的馬兒,這匹馬形喻作者生肖,從馬兒出生,帶入張揮童稚少年時在亞歷山大一個小村落雙口鼎一村“被”遺失的記憶。嘗試讀懂馬兒眼神藴含的隱語,聆聽馬兒內心對外界千變萬化反應的潛台詞。
雙口鼎,時代變遷使之消失在地圖上,取而代之,一個繁華的衞星小鎮。張揮筆下《雙口鼎一村》的人、物、事,活靈活現;許多甘榜消失了,雙口鼎的集體記憶並沒有真正消失,在書裏復活了!
《雙口鼎一村》通過小阿日的童年,小村落一個個生活場景,不同層面的人物活靈活現,他們理解生命,瞭解生活、認識現實,活出人生意義。
“‘人’是阿日學寫的第一個方塊字,而教他寫這第一個‘人’字的,就是李老師。”人,一撇一捺兩筆,容易寫,做人難!如何為人,如何不負生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李老師教阿日寫第一個方塊字“人”,要他認認真真做人。為了遠大理想,李老師踏浪而去,她留下的,是一座堅不可摧的中華文化堡壘!每當阿日“學會一個方塊字,就像是造好了一塊字磚”,這千千萬萬塊字磚,形成一堵牆,使得阿日的“命運已跟那堵牆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了”。
上世紀時代風起雲湧,人的命運不可避免地與之緊繫。正義的聲音越大,制衡的阻力更強。傳統華校生在歷史事件中扮演先驅角色,“人”這個字發揮巨大能量。作者寫到513中學聯罷課,因母親力勸而回到村子裏。少年踽踽獨行尋找前路,當年美好的東高地消失了,廢墟一片,景物全非,走啊走的,夜以繼日,他發現自己長大了!
阿日長大了,一直活在他心中會説話的馬兒,誓言永遠不離不棄,繼續不停地玩鬧、嘶叫!馬兒如何調侃主人,如何在成年主人面臨抉擇時與他抬槓、勸勉、激勵,張揮下一部小説《煙事嫋嫋——一個吸煙者的記憶戰爭遊戲》梳理出一次次人與馬兒最真實最精彩的內心對話!
張揮曾自嘲“自己愛發牢騷,剛好又是肖馬”,馬的牢騷正是那堵文字牆發出的聲音,堵住歲月無情雷擊雨打,不被現實打垮,在書寫裏極地反撲。
馬兒嘶鳴引發詩興,2016年8月寫詩《借題發揮》,2017年1月31日《聯合早報·文藝城》刊登。
早已揮別那青澀朦朧的十七歲還躲在門後偷窺困惑的眼眸不經意撩起簾隙張望匆匆而逝的悵惶失措慘白的時鐘嘲笑依依不捨做過的白日夢該醒醒了啊歲月的馬兒忘情狂奔載不動那疾馳而過的深深嘆息何必又何必為歷史加註瞅着傷疤笑着説借題發揮試驗荒謬魔幻寫作
張揮在70歲生日出版《荒謬鄉土情》,十餘篇輯錄了雙口鼎一村的故事,人物原型等文字,整合散篇後再豐富內容結集成書,《荒謬鄉土情》可視為《雙口鼎一村》的前奏,五年後成書的《煙事嫋嫋》可謂之續集。此三部曲將作者內心那匹馬兒的絮語和牢騷發揮得淋漓盡致。
《雙口鼎一村》獲得2016年新加坡文學獎華文小説組表揚獎,20萬字的虛幻體小説《煙事嫋嫋》獲得2018年新加坡文學獎華文小説獎。張揮12萬字文集《新加坡之魂的蹲姿》獲得第九屆新華文學獎。
餘對本地文學圈所知甚少,要意識作者的思想和文字,閲讀他的作品,是讀者唯一能做到的。
《煙事嫋嫋》出版前,學長把第一稿交到我手中,把編輯和校對工作放心交託,銘感。
王潤華博士在此書的序言中説:“回憶他經歷的新加坡及其生活。雖然非常個人的觀察與回憶,倒是書寫了新加坡的歷史、經濟、文化各種層面,有些誇張、歪曲、荒謬、魔幻,而有些又真實、變奏。”
林康説:“在小説中試驗出來的‘張揮’體。從《雙口鼎一村——那些年那些事》到《煙事嫋嫋》,張揮在這兩部作品中,留下了他自己的長篇小説創作試驗的軌跡。長篇小説的‘張揮’體(或者説‘張揮’體的長篇小説),於焉逐漸成形。”
“我不是南大生,卻在作品中為南大的不平待遇,做不平之鳴……為新加坡的語文政策給與華校生帶來的委屈與不幸,存傷痕的哀鳴……為華校生的優良傳統相似偏激的政策管控下蕩然無存,而痛心不已……我的作品,不存在無病呻吟之作。這是令我最感告慰的事。”張揮寫小説的方式,寫實主義夾雜悲情意識和意象手法交纏的創作,是本地少見的。錐心入骨之痛僅能以文字抒發——一個末代華校生在教育體制變革後的無奈,華文教育工作者傷感情緒,各種荒誕詭異的社會現象,張揮筆端潑辣尖刻的反諷,顛覆固化思維的大膽創意,人文關懷、赤子熱情與正義力量,力透紙背。
因為喜歡讀小説,遂翻找其作品閲讀,經由文字現象而進一步認知社會現實更多錯綜複雜的方方面面。
2017年11月張揮主持微型小説與閃小説課程,將其短篇與微型小説集《末代華校生的網中歲月》分發學員參考。
讀此書後理解了“變流教員”一詞因何而來。《網中人》一文,級任老師對“問題學生”洪亞弟選擇逃避年中考英文科的困境無能為力,華文教師謝月馨(張揮好友,前立化中學華文科主任)對這部微小説導讀現身説法,“1978年年底校長召開臨時校務會議,嚴肅宣佈——教育部決定停辦華文中小學……華校來到末路,原來在華校裏面用華語教歷史、地理、數理的老師,都必須改用英文作為教學媒介語。這之後,這一類‘轉流教師’得了教學恐懼,進入課室,説話馬上結結巴巴,迎來的是學生藐視的眼光,還有家長尖刻的投訴,師道的尊嚴蕩然無存。”
“轉流教員”與張揮所指的“變流教員”同義,一個教育語文體系的轉變,特定語境起着影響的,有形或無形發酵的效應,不僅當時師資,廣大華族學子,社會文化亦受到重擊,深刻而長遠。
闡述怎樣寫好一篇小説
張揮揀選《末代華校生的網中歲月》一書中18篇作品為輔,講解時引用兩類小説的創作特點代入,簡明扼要闡述怎樣寫好一篇小説。
張揮説:“達意遠比立意難,三個意——緊扣題意;出其不意;含蓄其意”;“立意是將現實生活中見到的人、事、物轉化成藝術品”“從平凡的故事裏帶出不平凡的含意”“創作應該結合自己的生活、體驗和性格”。又説:“要有自己的語言,文字要精妙”“題目直白,內容曲折,就是好!”“閃小説比微型小説難寫,一閃而過的意念,在300字內完成立意。”
課程結束後,閲讀與寫作研習班30位學員的作品收入《書寫文學》半年刊第4期。
《書寫文學》2017年創刊,張揮會長邀我加入編委會負責校對。在文字邂逅裏諸位作者,品味每一個園丁耕耘的成果,與學長一同書寫的日子是快樂的,收穫精神豐足的喜悦。在本地要出版一本豐實內容與藝術化兼具的文學刊物,非常不容易,尤其出版資金最傷腦筋,每次艱難時刻見主編喜獲甘霖,因濃厚師生情,一批70年代畢業的武吉班讓中學學生為支持敬愛的老師崇高的理念紛紛出錢紆困。編採風格紮實,版面新穎格局,《書寫文學》與其名義下出版的各類叢書,一時成為本地文學圈焦點。
在文學道路上跋涉60多年,張揮於2018年9月公開“身體逐漸出現眼朦手麻”的關鍵時刻,由黃明恭醫生接手書寫主編工作,2020年繪本小説《小山果之戀》出版後,他漸漸隱身,緘默。最後一次見學長,2022年1月8日線上發佈詩集《詩的告示》,透露自己得了罕見的腦疾病,雙眼逐漸失明。依稀記得他説:“每一日活在黑暗裏,黑暗不可怕,現在反而耳朵聽得更清晰,看不見外面的事物,卻清楚看見自己的內心,我很感恩。”
2024年8月29日夜,在學長靈前,敬仰一張被歲月撫平的臉,榮日張揮,再也沒有馬兒的牢騷。
驀然,想起2018年第一本詩集《我寫了詩》發佈會上,張揮贈詩四句:
你不得不逃避人生的煎熬遁入你心中的靜寂的聖所只有在夢之園裏才有自由**只有在詩中才有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