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高:看似矛盾中向前行——寫詩讀詩隨筆之二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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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夢不行,天天夢見也不行。
活着本來就不單純。常無風起浪,好事變壞事。國際風雲更詭譎,發動戰爭然後呼籲和平,桌面上進行交易,百姓的性命換作籌碼。而藍天依然白雲,民主正義主權云云,西半球唱得好好聽,東半球對起歌來也毫不遜色。其實都很屁。聞屁,終於明白,活着不是輕鬆在一個温室裏開花——自己親手種出花香來越覺得日子值得珍惜。
我兒子讀中學時我就告訴他,無論選擇做什麼,有一點,要弄清楚自己在幹嘛。對學生也這麼説——“自覺”要培養起來,跟着潮流走不出一個明明白白的我。
問題來了,怎麼確定自己做對了?對,是絕對的嗎?
自覺意識是不也處於矛盾中,時不時必須回過頭去看?
更多時候是“站在灰色上”説自己對,換句話説,懂得其中存在着矛盾。領會是關鍵詞。相關的知識,關愛的襟懷,踏實而且誠實——種種條件加在一起造就我的智慧和自信——我的領會。
你置身於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這個務實高效的國家,偏傻乎乎愛上寫作,不免觸及對身份的思考。身份含多個層面——缺一不可地完成一個我。而政治現實總處於對峙中顯得幽暗而曲折,從過程看,社會語境改變了,對身份的領會就必有所改變。即使屬同一個羣體,因為遭遇大相徑庭,有者坎坷顛仆,甚而成了漂木浮於汪洋大海,有者順風順水,輕舟越過萬重山,對身份的領會就各有話要説。再進一步看,領會着重“個體與感性”,而身份欲凸顯對“共性與共識”的認知,擺在一起竟相反相成,既牴牾又互補;卻也因此,你大概會意識到,應該重視的“個體與感性”若一筐簍一筐簍都被理性認知取代,一不小心,對身份的把握就把它變成工具。
有人把寫作當作一種修持,獨處一室,筆桿在搖。有了經驗就發覺,學習一個理論,把握到的觀點有助於揭開被遮蔽的真實,看到一種對,卻萬萬不可固定站在一點不肯移動,因為別的因素可能闖進來充實這個被遮蔽的真實,對更對一些。
可我馬上得更正。就技藝而言,只有寫得好不好,沒有真實不真實,對不對;就思想情感而言,真實是作者筆下的真實,對是作者筆下的對。現實裏赤裸裸的真實,眾人認定的對,到了作者那裏,必另有一番解讀,然後創作,使它昇華為文學——閲讀的趣味正在於領略這個“昇華”給予的充實和愉悦;作者的“主觀”展示更多的內容,更深刻的美感。
為方便解説,通常分形式和內容。讀一首詩先看到形式,進入細細玩味時,卻又分不開何者形式何者內容——一首好詩就這麼棒!同樣的,當心中受觸動便開始琢磨,如何有個形式恰好把它包裝起來。
大概都同意,語言的技藝頗難得心應手。矛和盾在戰場上是分開來使的,而詩歌美學偏都拿來創造矛盾語法以見語言的張力。都説,詩的語言貴創新,陌生化所以感到文學的奇妙,可一不小心陌生化變成搞彆扭。有者以為創新必須放棄傳統,其實傳統亦能生出新意,新和舊並不都對立。詩的語言要力求精緻,而精緻可以包容得下絢麗、淡雅、平易、簡單、沉鬱、婉約、俚俗、粗放……不一而足。可一不小心用力太過,便弄成雕琢、堆砌、作假、蒼白、蕪雜、生硬、故作深刻……其中有個標準要拿捏得好。可嘗試者心中不會預設一種標準。顛覆經典,挑戰傳統審美,玩你一玩——失敗是要寬容的;所謂玩,只為了創造出語言的生命力來,態度是嚴肅的。於是,成功從嘗試中走來。我的嘗試亦曾經過許多尷尬,尷尬中看見端倪。我不奢望我的一點心得拿去叫價拍賣。我知道,若問什麼是好的語言?看法總是紛紜。與其費口舌爭論不休,不如躬身力行讓自己的努力被看見。
到後來發覺,矛盾間有灰色的邊界線要靠自己去辨識,別人的提示是夜裏走路很想看見的那一點光。路漫漫,越走越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