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根本土栽培新秀 新華文學刊物發光發熱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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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文藝城近期推出“文化編筐人”系列,歸納過去幾十年主要新華文學刊物的編輯——寒川、英培安、張揮、烈浦、適民、歐清池等在文學編輯領域中的貢獻,從中勾勒新華文學期刊的出版概貌。為了儘可能呈現為新華文學刊物義務服務的編輯們,推出本期綜述篇。
回望百年新華文學史,在前赴後繼的文化編筐人中,哪一位不是在堅持母族文化的衣缽承傳,不是在為母族文化事業站崗?
新華文學刊物的出版可追溯至1940年代末期。1993年,新加坡宗鄉會館聯合總會與華中初級學院聯合出版呂振端編撰《新加坡學生華文文藝書刊目錄(1948-1992)》。呂振端在序文中表示:“從文藝及史料的角度來看,新加坡學生華文文藝刊物肯定具有一定的文學與歷史價值。這批資料至少可以讓我們比較全面地瞭解到近幾十年來新加坡學生華文文藝的創作水平及發展情況;同時,也讓我們瞭解到在不同階段的時代裏所反映的學生文藝思潮及不同的生活面貌。”
新華學生文壇的重要推手是長期投身於教育界的華文老師,例如:丘絮絮、王梅窗、劉思、君紹、苗芒、陳華淑、廖青、梁三白、杜誠、白荷、彭飛、林高等人。他們當中,有者教授華文或文學,有者負責中文學會,有者短期代課,或嚴苛或親切,但卻同樣對學生言傳身教,是影響學生日後寫作的文學導師,如王梅窗之於周粲,劉思之於原甸,君紹之於林方、南子和成君,苗芒之於餘寧,廖青之於李寧強、李茀民和我,梁三白之於蔡欣和流蘇,白荷之於張曦娜和梁文福。
從文學壁報到文學刊物
1960-1970年代,新華學生文壇熱火朝天,除了競相出版學校刊物外,個別學校也有辦文學壁報,例如立化中學《海燕》壁報、黃埔中學《爝火》壁報、華僑中學《藝瀾》壁報等。
根據曾活躍於社區組織的李成利所做的統計,早期至少有13間民眾聯絡所主辦過10種文藝活動——壁報、團訊、紀念特刊、徵文比賽、常識競賽、辯論會、講座/座談、書展、文藝營、集會——中的最少一種。這些文藝活動又以壁報最為熱門,共有九間聯絡所辦過壁報。
1973-1974年間,一羣以華中畢業生為班底的石叻道聯絡所青年團團員,為延續校園壁報的寫作風氣,發起組織文汛壁報會和文藝小組。時任青年團主席李成利透露,當年華中有《藝瀾》壁報,該校華文老師趙滿源便建議石叻道聯絡所的壁報取名為《文汛》壁報,相互輝映,並親自為壁報會揮毫題字。至此,華中畢業生完成了從校園內到校園外的寫作過渡。
當時還有幾間聯絡所:武吉知馬、巴耶禮峇、麥波申、蒙巴登、中峇魯、甘榜山亭、如切、南順,也組織壁報會。聯絡所寫作風氣旺盛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1975年,教育出版社邀請楊松年、王潤華、駱明、杜誠、烈浦、謝克為新加坡第一本大型華文文學刊物《新加坡文藝》季刊的編輯,由楊松年擔任主編。《新加坡文藝》創刊號在1976年1月面世。
緊接着,1976年10月至1977年9月,新加坡作家協會出版12期《文學月報》,理事們輪流擔任編輯,編輯羣包括黃孟文、杜紅、田流、林遠、易梵、苗芒、蓉子、櫻之澗、周牧和李建。對於作協的這第一份刊物,黃孟文最初是想通過一份大家都負擔得起的健康文學刊物,充實社會人士的精神糧食;有了普及的基礎,日後才會有提升的可能。然而,在當時大部分作協理事的熱切期盼下,1978年4月,《文學月報》改為《文學》半年刊。
承襲南大詩社的餘緒,1980年8月,旨在推動華文文藝創作的阿裕尼聯絡所文藝創作與翻譯學會成立。初期,學會創作組的正副組長是彭飛和潘正鐳,負責《同温層》和《同温層文叢》的出版事務。《同温層》從1980年至1990年出版十期。從1982年至1991年,《同温層文叢》出版12本,包括會員作品選《同温層散文選》和公開作品選《新加坡微型小説選》等。
文學是國家社會內分泌
1980-1990年代,賀蘭寧曾在不同時間段執編《文學》,以及五月詩社出版的《五月詩刊》。作為一名導師型的文學編輯,他對新華文學紮根本土的呼籲,一以貫之出現在其所寫的《編者手記》中。
本地資深作家、詩人賀蘭寧也是一位中醫學者。(檔案照)
例如,《文學》第17期和第19期,賀蘭寧先後寫道:“描繪我國鄉土的特色,反映我國社會的面貌,是本地寫作人最大的任務。如果本地人不寫下他們最熟悉的本土事物,叫誰來寫?”“由本地人有計劃地研究我們當今文學作品的風氣,到目前仍未出現。我們這一代人,如果不及時對自己區域的文學作品做出評論,到下一代,當他們的語文程度及表達能力日差,又有多少人會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工作?”
再如,《五月詩刊》第19期和第31期,賀蘭寧分別寫道:“五月的詩,可以來自汨羅江上的潮魂,那是悲壯的;可以來自濱海灣外的龍舟,那是歡騰的。……我們希望:每一期的創作,都能洋溢吾鄉吾土的氣息。”“詩是血,如果詩人不把血管接在現實環境和生活的源頭上,那麼,血就會流乾流盡了。”
這些近乎耳提面命的循循善誘,夾雜着賀蘭寧心中些許的焦灼感。作為現代詩的先行者,賀蘭寧不否認文學創作虛構的重要性。他在1988年《文學》第22期《編者手記》中説:“‘虛構是文學的本質’,對於這一點,顏元叔認為:純文學是用想象力創造的文字作品,是想象力的文學,具備虛構的特徵。這種文學的虛構,是最高的真實。”諸如此類的文學創作觀,頻頻出現在賀蘭寧所寫的《編者手記》中,使得它們儼然成為分享理念與傳送理想的文學小課室。
賀蘭寧是北京中國中醫藥學院醫學博士,曾主編《新加坡中醫雜誌》《醫學集刊》《國際中醫》等醫學刊物,以及新加坡中華醫學會的20冊醫學叢刊,在中醫界有着一定的學術貢獻。1988年6月,他在《文學》第21期《編者手記》中,形象地把文學作品比喻為內分泌,也就是國家社會的結晶。
“新加坡是一個多元民族的國家,在文學創作上,不論是哪一個民族的作家,不管這些作家用的是傳統或現代的創作手法,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共通點:把歷史感和地域感注入作品中,而且,讓我國的文化內涵深留在字裏行間。……希望國家社會,多注意我們這一代作家,多鼓勵我們這一代作家,因為作家的作品,是我們國家社會的重要‘內分泌’!”
南子是導師型的文學刊物編輯。(作者提供)
與賀蘭寧同齡的南子,同樣是導師型的文學刊物編輯,曾任20多期《五月詩刊》執行編輯、主編和編委,並任《文學》四期主編和《新華文學》八期評論主編。1995年,作為《五月詩刊》第23期的主編,面對冷峻的大環境,南子在《為什麼〈五月詩刊〉還要出版下去》一文中慷慨陳詞:
“我們承認,外國的文化氣氛比我們好,水平比我們高,我們有很多欠缺。但是,我們還是願意咬緊牙根,站穩立場,有多少熱就發多少光,能飛多高就飛多高,能看多遠就看多遠,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編輯文學刊物不斷層
林錦自1988年擔任《文學》第21期編委以來,其編輯之路便延續至今。在這份刊物中,他擔任過四期主編、12期編委。1998年,《文學》改組為《新華文學》。第41期開始,林錦擔任八期散文主編。2018年和2021年,林錦先後與柯奕彪和王麗珊聯合主編第89期和第95期《新華文學》。2024年出版的第100期,他與周德成和李葉明一起挑起主編擔子,他負責徵集論述新華先驅作家的文章。
林錦自1988年擔任《文學》第21期編委,編輯之路便一直延續。(作者提供)
至於作協的其他刊物,從1992年《微型小説季刊》創刊號至1997年停刊時的第22期,林錦是編委之一。此外,林錦曾主編新加坡文藝協會的兩本書,一本是在1991年面世的《新華作家研究叢書·苗秀研究專集》,一本是配合第18屆亞細安華文文藝營而在2023年面世的《亞細安論文集》。錫山文藝中心方面,從1991年《錫山文藝》創刊至1995年,林錦擔任前十期編委。2000年至2001年,擔任第18期至第21期主編。2017年至2024年,擔任第46期至第53期編委。
約略一算,從1988年至2024年,林錦參與編務的文學刊物和書籍共80本,時間跨度為36年,涵蓋四個文學團體。把林錦所寫的主編的話或編後話貫穿來看,有一點至關重要,那就是文學刊物編輯工作不斷層的信念。
林錦曾在1972年獲南洋大學羅布歌散文創作比賽首獎,在《文學》第38期《編後話》中,他如是寫道:“我們同意得獎是一種榮譽,但若為了獎項而寫作,那倒不必。寫作是一個過程,可能一時,可能一世,寫自己認為有意義而又想寫的作品,評價如何,不必顧慮。我們這裏,沒聽説過頒發獎項給文學刊物的編輯。沒有獎勵,刊物還是要有人編,否則便會出現斷層。”
《文學》第40期《編後話》中,他説:“(上一期)我們説過‘華文文學像棵樹就好,只要有土地、陽光和雨露,便能生長’。刊物剛出版,印尼的森林卻突然發生大火,燒光數以萬頃的森林,也造成我國上空煙霧瀰漫,不見藍天白雲。樹會生長,樹要生長,卻也可能面對大火摧毀的厄運。我們對華文文學所持的樂觀情緒,多少受到這種自然界生態失控現象的影響;然而,我們推動華文文學的信念和決心,始終不渝。”
這兩段文字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是擲地有聲的文學編輯宣言,其中心思想是:為了不斷層,即使沒有獎勵,文學刊物的編輯工作也要進行到底;為了不斷層,我們推動華文文學的信念和決心始終不渝。
50多年來,林錦先後獲得國內外的13個文學創作獎。無論是文學創作、編輯工作還是理論建設,林錦總是給我以一種默默耕耘的感覺;即使是擔負着最為基礎的文字校閲工作,他也默默地做好編委的本職工作。
虔誠信念的文化感召
新加坡文藝研究會在1980年底成立後兩三年,在謝克的引薦下,成君加入成為會員。1980年代中期開始,成君擔任《新加坡文藝》編委。1990年,文藝研究會改名為新加坡文藝協會。
新加坡文藝協會會長成君。(檔案照)
2003年至2020年,《新加坡文藝》出版50期,其中,成君在12年內分兩個階段擔任主編36期,是至今擔任刊物主編期數最多的一位。2013年,成君接過駱明的文協會長職務後,兼任《新華年度文選》主編11年。從2021年的第130期開始,李選樓接任《新加坡文藝》主編。2023年,成君卸下文協的領導棒子,李選樓繼任會長。2024年起,《新華年度文選》由李選樓主編。
為配合新加坡建國50週年,文協從2014年開始進行《新華文學五十年當代作家資料彙編(1965年-2015年)》的編錄工作。2015年,彙編面世。作為主編,成君清晰地記得,從籌備、編輯完成至展覽,約需兩年時間。編務後期,他日夜在電腦前與時間競賽。掃描入檔最花時間,包括每個作家的生活照丶書信丶手稿丶著作封面、編輯刊物,無一不需要掃描,時間上不易控制。雖然工作緊張且具挑戰性,他的心中卻無比喜悦和享受,因為他知道這是一項深具意義的文化建構工程。
到底是出於什麼信念,能讓成君無怨無悔地把青春歲月奉獻給新華文學?“是對或者不對/絕不對人輕言/揹負着一輩子的社會職責/為傳統換來了幾許白髮”。這是成君在2000年所寫的詩《一個華校生的憂思》的第一節。
此外,2003年,成君在《新加坡文藝》第82期《編輯人語》中所講的話,也預先印證了這一點:“當會長駱明在新一屆理事工作落實前,要求我肩負起《新加坡文藝》季刊主編一職時,他語重心長地道出了《新加坡文藝》季刊25年來悠長的艱鉅歷程,如何成為新華文學史上出版最久的文藝刊物,説明81期出版的成果,得來實在不易,勢必堅持下去。有鑑於此,我毅然答應下來。我的承諾,其實是被駱明鍥而不捨地為文藝奔忙終身的精神所感動。身為協會的成員,怎能不分擔起這份工作,而這又是一份榮譽呢!”
除了華文知識分子的本能與使命感,以及堅守華文文學創作成果的信念外,似乎沒其他更為有力的答案能解釋這個現象。
文人相惜質樸編輯情
我在翻閲新華文學刊物的過程中,不經意地讀到許多令人感動的、屬於刊物編委之間的情誼。例如,《錫山文藝》編委秦林在第10期《結束的音符》一文中抒情地寫道:
“有回憶嗎?回憶是藍藍的天,藍藍的海,五年一眨眼,足印磨不滅,好像啓開一扇大觀園的朱門,門內滿園春色,美不勝收。回憶,網起所有談笑聲電話聲以及千年古鐘聲,也網起人間錦川秀林。芬芳。永遠。五年來,寒川、郭永秀、林錦與我四人在出版組合作無間,愉快無比,除了深深感激海內外作者的大力支持,我也深深感激他們三位,並預祝我們走過的足跡會越深越遠……”
《錫山文藝》第21期《編者的話》中,林錦寫道:“和秦林編過10期,再和蔡寶龍等人合編過四期,對《錫山文藝》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我將會繼續擁有那種期待的感覺,期待《錫山文藝》繼續出版,同時一期比一期好。”
也許是這種良好的編委情誼感染了蔡寶龍,後者在《錫山文藝》第22期《主編的話》中説:“這期我從林錦手中接過主編的棒子,沒忘了他兩年來的辛勞,還有之前的陳朗、方桂香、郭永秀、洪生、秦林、郭福榮……這期的執行編輯為王麗珊和伊蟬,前者家庭工作兩頭忙,仍堅持為《錫山文藝》效力,後者雖工作讀書(念開放大學)忙,而且健康欠佳,但為文藝而不輕言放棄的精神,令人欣慰與感動。”
2019年,新華作家卡夫病逝。2020年6月18日,《聯合早報·四方八面》刊登林錦懷念故人的短文《半生小説半生詩》。文中,林錦滿溢感激之情:“卡夫也曾經編輯新加坡作協刊物《文學》。1996年我主編《文學》時,便找卡夫當編輯,我們合編了兩年四期(第37-40期)。卡夫審稿校對都很認真,也很有主見。”
林錦與卡夫之間的合作無間,賀蘭寧與筆者之間也是合作無間。1986年至1993年,賀蘭寧擔任《文學》第17期至第32期的執行編輯;後面八期,我成為刊物編委。很難忘記1990年代初的那四年裏,賀蘭寧定時把《文學》一大袋原稿和打字稿送到我家,讓我校閲,我校閲完畢,通知他前來取回稿件,三年中兩人合作愉快。
順帶一提的是,有一兩位文學刊物編輯在參與編務之際,也捎帶家人蔘與其中。例如,林方的女兒林瑩曾參與多期《五月詩刊》的封面攝影或設計工作;錫山文藝中出版的《新月》第四期,執行主編張萱萱的女兒王柔穎為《主編的話》貢獻一張插圖。至於郭永秀,不只曾任《五月詩刊》執行編輯和編委,更積極地擔負多期詩刊的封面攝影工作。
前赴後繼逆流而上
2019年,黃明恭在《赤道風》第102期《主編的話》中説:“我一直不斷思考的問題是:本地中文文學刊物有繼續存在的意義嗎?當念中文系的人離開大學後,就不再閲讀文學作品,當本地的中文書店一間間關閉,我們如何對中文的前景感到樂觀起來?然而,《赤道風》編委面對的挑戰,也是刊物精彩的部分。而傳承就是辦刊物的終極意義。”
赤道風文化協會及書寫文學協會會長黃明恭醫生。(檔案照)
過去數十年,屢遭打擊和挫敗的新華文學刊物編輯,儘管面對華文文學的不景氣,卻始終抱持逆流而上的不退縮心志:南子面對冷峻的大環境仍咬緊牙根,站穩立場,堅持有多少熱就發多少光;林錦懷抱不斷層的堅定信念,為了責無旁貸的文學擔當,雖然沒獎勵,始終沒離開文學編輯的崗位;伊蟬為了文藝,即使身體健康不佳,需要兼顧工作與學業,也不輕言放棄編輯工作;黃明恭認為傳承就是辦刊物的終極意義。這是一代又一代的文學刊物編輯對新華文學薪傳不止最擲地有聲的宣言。
2004年,成君參觀坐落在裕廊西的南大牌坊後,有感而作《牌坊》一詩。詩中寫道:“遭人冷落/被人遺忘/您依然豎起/民族教育的大旗/為一段輝煌的歷史站崗”。在成君筆下,南大牌坊是在為一段輝煌的歷史站崗,而回望百年新華文學史,在前赴後繼的文化編筐人中,哪一位不是在堅持母族文化的衣缽承傳,不是在為母族文化事業站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