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便是永恆 ——波蘭小説家朵卡萩《怪誕故事集》某種讀法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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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字星圖
之所以會把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這個温柔的敍述者放在心裏,並非因為她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眷顧,而是因為她用碎片化的方式來寫小説,而我一向覺得這種書寫方式無疑更為接近我們對世界的認知,我們只能看見碎片。無以計數碎片同時存在,各自獨立但又互相聯繫;沒有先後,秩序只建立存在於我們的理智裏;沒有高低,我們目光所及那個就是最重要的。我想朵卡萩的野心就是在小説裏展現這種文字星圖,那麼長篇小説無疑是展現這種企圖更為理想的載體,但我遲遲尚未打開她的長篇小説。我看的第一本朵卡萩是由10個短篇小説組成的《怪誕故事集》。
一開始我感覺自己被隔絕在朵卡萩古往今來遊走自如的文字世界之外,彷彿一直無法找到通關密碼。每樣事物都有它的時間,但並不是每樣事物都有對的時間。幸好沒有把這本書擱置書架,而是斷斷續續地讀,讀到《真實故事》,此書的第六篇,我才忽然被捲進她所編織的敍事之中。一名身在異國參加研討會的教授,在下班時段的地鐵站向一個從手扶梯摔下來頭破血流的女人伸出援手,卻被周遭眾人包括警察誤會他是殺人兇手。不像書中其他小説那樣都有一點怪誕,這個故事完完全全寫實,然而正是因為這樣,故事後來的走向才特別叫人覺得匪夷所思、荒謬但又無奈,非常的卡夫卡。
2.我相信
這本短篇小説的第一個故事《乘客》,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迴轉木馬的終端》,唯一一本依舊留在我的書櫃裏的村上春樹。《迴轉木馬的終端》裏的故事都是根據敍述者“我”從當事人口中聽來的第一手材料寫就,雖然這個“我”不一定就是村上春樹本人,或許就是因為這種仿紀實的寫作手法,再離奇的故事都有一種令我們深信不疑的質感。故事是否真的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相不相信那個故事,或許這才是進入一篇小説的通關密語。《乘客》是整本書篇幅最短一篇,沒有跌宕起伏,沒有峯迴路轉,與其説是小説,感覺更像散文,甚至更接近詩,尤其故事尾聲,已經老了的小男孩在窗玻璃的倒影裏跟他童年恐懼的那個人重新相遇,原來他害怕的是未來的自己,簡直是波赫士《波赫士和我》的驚悚版本。
十個故事各不相同,篇幅或長或短,觀點或大或小,但都有一個共通點:對界線的省思。過去和未來之間的界線(《乘客》),自然和人類之間的界線(《綠孩兒》),愛與惡之間的界線(《醃漬物》),現實和超現實之間的界線(《車縫線》),人類和機器之間的界線(《會面》),日常和怪誕之間的界線(《真實故事》),人和人之間的界線(《心臟》),人類和動物之間的界線(《轉蜕》),神聖和凡俗之間的界線(《諸聖山》),神祇和人類之間的界線(《人類假期日曆》)。甚至每個故事看似各有主題,細讀之下卻又發覺朵卡萩要寫的根本不是這個,而是更幽微的一些什麼……是什麼呢?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如她在諾獎致謝辭中所言,文學就是反覆叩問,但不一定會有答案。
《怪誕故事集》繁中版的封面畫的是《醃漬物》(左)。原著封面插畫應該是以《諸聖山》為靈感。(作者提供)
3.講故事的人
《心臟》講述做丈夫的心臟狀況每況愈下,某年冬天他們選擇飛去中國南方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為什麼是中國而且南方?朵卡萩對這點隻字不提,讀者可以自行聯想非法器官買賣之類,這並不是重點。做丈夫的換了一顆來歷不明的心臟之後,就一直被一種強烈感覺召喚、牽引,一路來到中國南方某座佛寺,由一個英語只有半桶水的士兵充當通譯,跟一名師父進行一段雞同鴨講的對話和一場沒有答案的叩問。
《車縫線》乍看像是在寫一個冥頑不靈的老人跟不上時代的急速發展和世界的瞬息萬變,惶恐、憤怒、無助,然而令人不寒而慄的是這個世界,除了老人之外沒有人看見過長方形的郵票,也沒有人覺得手中的筆寫出黃褐色的墨水、郵票是圓形的,或者襪子中間有一條車縫線有何不妥……襪子和車縫線,郵票和圓形,筆和黃褐色的墨水,兩者各自尋常,但加在一起就不尋常了,這種不費吹灰之力就捕捉到日常即怪誕的手法,其實可以追溯到卡夫卡和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
《醃漬物》講述一個啃老族在母親離世之後,在地下室發現母親遺留下的一罐罐醃漬物,令他驚異的是母親醃漬的不光是食品,還有鞋帶或者海綿之類物品,沒有能力獨立生活的他只能靠一罐罐醃漬食品維生,最後誤食毒菇中毒身亡。有些讀者嘗試解讀,做母親的遺留下一罐罐醃漬物有什麼用意,好像一個故事背後沒有某種寓意就會顯得不夠深刻似的,但為什麼我們不能單純享受閲讀一個故事的樂趣呢?
《會面》的第一句就是“把我關了”。什麼意思?故事一開始就刻意叫人分不清誰是複製人誰才是人,經過反覆翻轉,來到故事中途,讀者才會發現一家五口當中,莉娜和法尼亞都是複製人,所以可以被敍述者“我”關掉。“我”也想把阿爾瑪關掉,但又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太愚蠢了。為什麼呢?如果你有耐心讀到結尾就會恍然大悟——阿爾瑪把“我”關掉了,原來“我”也是複製人,雙手又髒又粗的阿爾瑪才是人啊。但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解讀,從頭到尾朵卡萩都沒有這麼斬釘截鐵。我們已經一腳踏入AI時代,人類和機器之間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容易劃清界線。
全書最後也是最長一篇《人類假期日曆》顛覆我們對神即萬能的假設,這個故事裏的神被強行起死復生並且留在世上,藉以創造某種全球性的信仰,並制定出全人類的日曆,原來操控一切的是人類自己,而不是神。當然讀者可以延伸讀成某種議題,譬如説到底是上帝創造人類還是人類創造上帝,然而這種議論不是講故事的人的功課,講故事的人的功課就是好好地講一個故事而已,朵卡萩在這方面無疑交足了功課。
4.變成一匹狼
《轉蜕》是全書我最喜歡的一篇,還未讀完這個故事,我就完完全全被朵卡萩編織的文字世界俘虜了。女主角和家人在一個所謂“轉蜕場”的醫學中心團聚,彷彿出席一個選擇安樂死的人的告別式似的,一起見證厭倦人世間的姐姐選擇放棄人形而變成一匹狼,迴歸人類禁足的保護區。這個短篇尤其有種詩的質地,讓我深深着迷。朵卡萩在投入小説創作之前是寫詩的,曾經出版一本詩集,在我看來,後來她都是通過創作小説來寫詩,《轉蜕》就是一個絕佳例子。
朵卡萩對界線的探究在這個美得令人難以承受的故事裏尤其迷人,她把這個思辨放進敍述者和一個名叫崔的工作人員的對質中,睿智冷靜的崔認為“世界是一體的”,我們和其他的生命之間並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隔開彼此的只是存在的微小裂縫。從演化的角度來看,我們所有人仍然是黑猩猩、刺蝟和落羽松,這些生命都存在於我們身上。這點不難理解,我們和我們體內的微生物羣不也彼此賴以生存?沒有任何一個生命個體可以完全獨立於其他生命而存在,我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獨一無二。
因此,在崔看來,敍述者的姐姐選擇迴歸自然世界無疑是種自殺,但這種自殺並沒有什麼可恥或者悲傷。他説:“人類本來就是生物中的一環,來自同一顆跳動的心。”但敍述者認為這種看法過於宏大,過於抽象,所以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説:“因為我是人。”此刻隔開兩人的不只是存在的微小隙縫了,而是理解之不可能這個深淵。故事尾聲,人類和動物之間,也就是説,人類和自然之間,僅有一水之隔,木筏上的姐姐變成了一匹狼,緩緩滑向彼岸,死亡也是重生,終點也是起點,結束也是開始。
5.剩下的便是永恆
我也非常喜歡《諸聖山》。敍述者“我”一生致力於研發某種從一個人童年就能預知其未來的心理測驗,故事從“我”受到委託到蘇黎世某所機構對一羣小朋友進行研究開始,直到小説尾聲才發現一個令人震動的真相——那些小孩到底是什麼人?這篇小説裏有一段把我帶回22年前、巴基斯坦西南一個叫奎達的城市。有天下午,我在落腳處的左近一帶亂走,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一個人在當地過曝的破落日常中暈頭轉向,手頭上又沒有這個城市的街道圖,當年手機不像現在這麼智慧,Google Map也尚未誕生。途中遠遠瞥見一隻小牛,瘦到幾乎只剩骨骸,幽靈一樣在烈日下咀嚼什麼,走近一看赫然發現小牛在垃圾堆裏吃紙皮,我在心裏安靜地吃了一驚。《諸聖山》的這個段落讓我重新體驗到那種安靜的驚心。請容許我整段抄在這裏:
“路途中,我看見地平線上小丘綿延,彼此間隔十幾公尺。修女們説那是聖牛的墳墓,但我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請她們再説一遍。她們告訴我,賤民把聖牛的屍體帶來此地,以免弄髒城市——就這麼把它留在烈日下,讓大自然自己消化。我請她們停車,帶着驚恐下去,走近小丘。我以為那裏會有遺骸,像是被太陽曬乾的皮膚和骨頭之類的東西,然而,靠近一看卻是別的。是捲成一團、半腐爛的塑膠袋,上面的品牌名還清晰可辨,繩子、橡皮筋、螺帽、杯子。沒有任何有機消化液可以分解人類的先進化學產物。牛吃了垃圾,就這樣裝在肚裏,無法消化。有人告訴我,這就是牛所留下的東西。身體消失,被昆蟲和掠食者吃掉。剩下的便是永恆,亦即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