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奕:茨維塔耶娃 打量眼睛 縫製夜空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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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模範而規整地運行在我的生活裏。茨維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 )的出現,並未改變我的單調貧瘠,但我終於越過百年時間,閲讀現代的現代詩,收割俄羅斯白銀時代的感情。那一次,我拒絕電子媒介的先行介入,停止除詩之外的閲讀,我完全依靠自己測量詩裏的遠與近。走歷史的捷徑,讓詩歌無處可逃,誰都可以做到。
之前給大家介紹的那些詩人,差不多是我詩歌閲讀的第一階段。我闖關打卡般地打開詩集,好像只為積累一個名字。食指印於課本,我用解題模版雕刻他,偉大的紅光。餘秀華在暢銷榜單,閲讀時新聞自動放映,八卦劈頭蓋臉。特朗斯特羅姆和辛波斯卡,名字奇特偏長,介紹時帶個諾貝爾與歐洲,陌生感就掘地三尺。至於陳年喜與許立志,詩行就寫在工人身體上,避開肉體就閲讀失效。以上種種,知人論世方為刻骨銘心。
“知人論世”,就是用簡歷來解文學的題,高中生背孟子如是我聞。某時代的烙印,鮮紅蓋在某人寫的某詩上,歸類分檔,時間地域風格身份,他人見解全塞於腦中,嘴冒知識油光,不怯場也不祛魅。在接近詩之前,加工詩,在愛上誰之前,愛上前任夢迴的感覺。
茨塔維耶娃從舊紙堆中現身,我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姓名之下的她。無法真正地知人論世,因為我從未體驗過她的時代,她用我不熟悉的戰爭與國家,造假我的現在。在閲讀的混亂中,我卻超出經驗式的想象,抵達詩的永恆。我遭遇她的場景是這樣的,在流動中,靜止將被放大。那時學校放假,我要從省城回老家,高速路時堵時通,汽車坐墊發出皮質陽光味,爸爸握着不動的方向盤思考,媽媽磕着瓜子閒聊。我在後排空間鋪開書,脱掉鞋子,跟汽車框架硬碰硬。我讀“我喜歡沉重的地球/從未在我們腳下漂移。”(《我喜歡您不因為我痛苦》)
陽光尚且肥大的空隙,我全身在返鄉的路上,茨娃勸我不要再在詩中求知,不要為了功利去充盈書袋,她要我毫無準備地讀詩,忘記她的名字,放下所有的規制。“閲讀是創造過程的同謀”(茨娃語),我讀的不是她的詩,是我和她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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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的情感與斷句那麼天然陡峭,詩歌修辭變成可恥的後天疾病,我帶着當代人的口罩,習慣不了她那邊的空氣。她説沒事的,她已經把我注入她的每分鐘(《除了愛情》),“生活就是城郊,要在城外營造!”(《終結之詩》)。我跟她説,我就在城與鄉的通道,我在小家與大家的接壤處,我即將成為孫女、侄女以及鄰居家的城裏人,我的眼睛目前暫且獨立,所以我能夠在週記作文本上寫,“我的眼睛替我遊歷遠方”。
茨娃説很好,你不會到達某個終點,成型為某種人格,你在營造生活之外的日子。“詩句生長,像星星像玫瑰/像家中不需要的美”(《詩句生長,像星星像玫瑰》),只是“你要提防,目光敏鋭的天空”(《離別》),和存在主義般的離散生活。我坐在將行未行的車上,車上坐着我熟悉了15年的人,我跟茨維塔耶娃血脈稀疏。但時空並非靜止,她詞句短切,韻腳奇特,感情暴露得不顧一切,偏要把我扯到她的場景中。
那些離我很遠的詩意 ,找到了我心中離詩最近的衝動。我不能為了任何其他人讀詩,不用先知道了詩人的盛名,再一步步從她的詩中證明。我不能在腦中種植他人的想法,只可以接受他們的陽光與養分。“我不去打聽,不去解密。/我只知道,要暫停”(《喜劇演員》)暫停之後,我才開始瞭解茨娃生平,我不靠它牽強附會她的詩。
茨娃剛開始寫詩就像寫日記,18歲名門少女總要回應這個那個的評論以及求婚,後來她流亡到德國、布拉格和法國,用多種語言寫詩,不加入任何流派。她出生顯赫,最後丈夫被槍決,女兒被捕,她自縊身亡,葬於某片草地。她抽出她的生命底牌,寫滿真誠與癲狂,與帕斯捷爾納克和里爾克互相通信,成為後來的《三詩人書簡》。愛情在橋上看記憶的流水,生命膨脹於詩句昂揚生活痛苦之處。茨娃封存在詩中,她是我閲讀後內化的人格一種。
多年前爸媽的小車上,我預言自己可以穿梭似水年華,住進人類廣闊情感的房屋裏。我正旅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