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庭:道道圈圈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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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海軍的船停靠了。” 二樓酒吧裏,異國口音的歌聲尖亮,靴子撞地的舞步咚咚作響。
我們抽煙的位置就在酒吧窗户底下,連歌詞都聽得一清二楚。我不熟悉,同事卻很瞭解: “是海軍的歌,”夾煙的兩指一揮,像仙女棒指點魔法,“都是Navy Boys。”
魔法只在這條街起效。烏節路的聖誕節永遠比其他地方來得更早,11月中旬開始,從東陵路到獅城大廈,三公里的路全掛滿了閃耀的燈飾。抬眼望去,在嬉笑、粗口與異國軍歌上空,是一片亮得移不開眼的粉色霓虹。今年聖誕燈展的主題是迪士尼,白雪公主的蘋果、灰姑娘的水晶鞋、小美人魚的貝殼……公主們的信物被做成燈管,工整地掛上夜空。烏節路像電影裏八歲女孩的房間,每個角落都塞滿亮晶晶的粉色玩意兒,極盡唯美,如夢似幻,浮誇失真。
我們所在的豪傑大廈也未能倖免。魔法照在每個人臉上,盪出一層粉色光暈,夾在手指的煙也變成了粉的。灰白色建築忠實地反射着霸道的豔光,比起浪漫,更顯色情。12月,一年中最盛大的聖誕節即將來臨,人們告假回鄉,與家人團聚,在此之前,奔赴最後一場狂歡。但這裏沒有迪士尼公主,只有夜場公主。沒有王子,只有海軍大兵。整條烏節路化作迪士尼樂園,而這裏是成人樂園。對性工作者而言,12月是旺季,能賺上平時三倍收入,這裏是賣力工作的職場。
那我再憋會尿好了。同事抽煙的間隙,我低頭給丈夫發消息:“今天好多美國Navy guys,我不敢去上廁所,怕不乾淨。”抬頭,吸入一股迷醉的煙味。同事們抽煙的姿勢很瀟灑,我是唯一不抽的。但每次他們招呼着下樓抽煙,我總是迅速起身,企圖不露痕跡地加入。抽煙是大家閒聊、增進感情的好時機,對內向的我來説,是絕不能錯過的機會。大家默許了我的強行存在,吸着煙味,我順勢加入話題。尿意來得不是時候,現在去上廁所,不僅可能撞見地板上不明液體的斑漬、空氣中令人不適的氣味,我更不願獨自鑽進這幢灰色大樓,穿過醉意搖擺的身體與露骨打量的目光,等我再折返回來,恐怕煙早已抽完,話題也燃盡了。
與同事一起行動時,我總是不怕的。初次參加志願者培訓時,我就被告知不能單獨行動,要結伴來開展工作。我喜歡稱呼他們為同事。同事是指Project X的三名全職員工與許多名義工,而Project X是新加坡唯一為性工作者提供支持與服務的非盈利機構。成為義工後,我幾乎每週都會去位於豪傑大廈四樓的辦公室,跟同事們一起為按摩院、酒吧、夜店裏的性工作者們分發避孕套和濕紙巾,提供免費的性病與愛之病檢測,瞭解他們是否需要健康、情感支持及法律援助。新加坡有合法紅燈區,旅遊攻略也不避諱,但並不在這裏。性產業的實際情況,遠比新聞與遊記描繪得更為複雜。豪傑大廈內的性工作者們,長期生活在灰色地帶,更隱秘,更脆弱,也更堅強。我帶着對性工作者羣體的好奇,對性工作的思考與困惑來到這裏,希望遇到複雜具體的人,從感性與理性上接近真相,消除偏見,更新認知。但最先帶給我震撼的,卻是這棟豪傑大廈(Orchard Towers)。
顧名思義,儘管擠在烏節路最邊角,緊挨東陵路,豪傑大廈卻實實在在地矗立在烏節路上。而烏節路不僅是新加坡最著名的商業街、世界各地遊客流連忘返的購物天堂,也是生活在新加坡的我無數次踏足的地方:15歲剛到新加坡,就被學姐帶去Lucky Plaza買手機;週末常與同學一起去Cathay Cineleisure看電影和唱歌;中學畢業時,在Far East Shopping Mall買便宜的舞會禮服;一有空就去義安城的Kinokuniya看書,翻閲雜誌,但太貴了,只看不買。那些售賣更昂貴商品的商場,學生時代的我是過門不入的。
十多年間,我曾無數次來往烏節路,見證許多商場更替,也逐漸瞭解到,這條看似簡單的購物大道上,千篇一律的商場實則內裏各有乾坤,自有其定位與客羣。然而,每次乘坐174路公交車從東陵路轉入烏節路,在唐城坊下車,無數次從豪傑大廈門口經過,我卻從未好奇、懷疑過裏頭有怎樣的人,在發生怎樣的事。我驚訝於烏節路的深不見底,是如何將這座豪傑大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從單純明亮的眼睛與心靈中抹除?官方圖景裏被塗成灰色甚至黑色的一棟樓,是怎麼同時存在於最備受矚目的一條街上呢?
一個月後,聖誕燈飾盡數拆除,抽煙景象也發生鉅變。2019年1月1日開始,烏節路全面禁煙,禁煙區與迪士尼聖誕燈展區域剛好重合。三個月後,對違反規定的煙民,提醒變成了罰單。我們仍舊下樓吸煙,只不過吸煙位置變成了筆直黃線劃出的“指定抽煙區域”。禁煙,但可以抽,只能站在劃好線的方框裏抽。線內合法,線外違法。夜晚,吸煙區里人滿為患,手中無煙的我只能站在線外,又不敢離得太遠,聽不見同事們交談。方框將我們一分為二,我再也無法假裝是他們其中一員。
豪傑大廈Orchard Towers外的指定抽煙區域。(隨庭攝)
新政效果不錯,烏節路依然現代、繁華、整潔,指定抽煙區域的一半被四面玻璃圍起,底下露出姿態各異的腳,那是被允許窺見的部分。煙民的身體被分割開,不合法的頭、手與煙,統統遮擋起來,不被看見就當作不存在了。我站在線外,神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畫面,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什麼。這就是我長久以來認識的新加坡,正如我無數次經過烏節路,卻不曾看到它真正發生的一切,那些被禁止卻又存在的,都被鎖進了劃定好的方框裏。豪傑大廈就是這樣的方框。它在需要的人羣中口口相傳,在邊角低調站立,在聖誕前夕客流如織,卻不能被大方提及、公開談論。烏節路需要它,同時要讓它不存在。
從那以後,我開始關注起方框,有了許多筆直的感受。在豪傑大廈裏,我們沿着長方形走道,一圈圈分發物資,走成固定的方框路線。經驗豐富的同事提醒我,每層樓要按順序來,以免顯得厚此薄彼,有人要吃醋呢。每家店都是個小方框,方形的玻璃門常是關着的,框住裏頭引人遐想的內容。連打車時説出豪傑大廈的名字,後視鏡裏司機射向我的目光都是筆直的。但我會走進豪傑大廈,就是為了走出框框。我的框框是身上的標籤:新移民、獎學金得主、女性、作家、大學教師……我不想活在標籤定義的生活裏,我就是要站在線外才舒服的人。
真正走入豪傑大廈,也將它作為我的工作場所,道聽途説的靡亂想象褪去後,方框內部開始鬆動。在人潮湧進的繁忙時段前,豪傑大廈與一間普通鄰里商場沒多大差別。這裏的性工作者以按摩師居多,各種年紀都有,我會説中文,容易跟她們談得來。漸漸地,方形店門也向我敞開,我被招呼進去聊天,也會被投餵零食。某次,我與兩個相鄰店面的按摩師湊在一起閒聊,得知我在大學任教,話題不知怎麼就聊到了她們的孩子。
“現在大學學費一年要多少錢啦?” 其中一位按摩師問我。
我報了個模糊的數字,又誠懇地補充:“每年都還在上漲。不同專業也不一樣,比如法律系和醫學院,學費還要貴得多。”
話音剛落,一個男人走近,探頭探腦地望向我們。按摩師立刻調整身姿,迎上前去,與男人攀談起來。沒説幾句,男人轉身離開,看來沒談成,按摩師又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回來,繼續接上話題。
“我就想讓我兒子當律師或醫生!還得為他多存點錢。” 她輕描淡寫地説。
那是筆不小的開銷。“其實成績好的話,可以申請獎學金的,還可以跟銀行借學生貸款,許多大學生也自己半工半讀啦。” 我笑着補充,“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只要他願意讀,我就願意供他。錢不讓他操心,我還得給他把學費存夠。” 她語氣裏沒有絲毫勉強沉重,相反,滿是嚮往期待。
“是呀,我也這麼想。” 另一位按摩師也感嘆,“就是那句話嘛,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原本出自《戰國策》的話,從她口中聽到,屬實有些違和,我卻並不奇怪。那年最火的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讓這句話變得人盡皆知,成為父母苦心培養孩子的寫照。我聽懂她們的心,跟着笑起來:“看來你們的孩子比我更幸運。”
冷硬的線條變得柔軟。因為走入豪傑大廈的方框,我才走出自己的框,得以看到方框外複雜真實的世界。這何嘗不是種弔詭。站在指定抽煙區域外,我與兩位跨性別的性工作者聊天,其中一位聊到她準備參加化妝比賽,這才發覺我們上過同個化妝學校的課程。她問起我與另一位義工的職業,我説教書、寫作,那位女生則是大三在讀的學生。她羨慕地對身旁同伴説:“如果我們生來就是女人,我們也可以做成許多事,be what we want.” 我深受震動,想起當初加入Project X時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話:對許多性工作者來説,性工作已是她們擁有的最好機會。我們在各自的方框內,但人生的壁壘是不相同的。
我十分小心,不去觸及她們工作外的隱私,只是內心好奇,豪傑大廈以外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她們分明擁有一種與普通人無異的生活,但我似乎感覺到,那種生活被烏節路折斷了。我們來到烏節路,是個人生活的擴張與延續,購置商品,享受娛樂,妝點平淡的日常。她們走到烏節路,是從光亮的個人生活,走入豪傑大廈的陰影,要過一種不能示人、甚至人人喊打的生活。我忍不住想象作為母親的她們、作為校友的她們,我不知道這一切該如何彌合,我痛心得無法想象。
直到每月的免費愛之病檢測,在大廈背面的暗巷裏進行。亞洲文化總有些諱疾忌醫,檢測車停在巷口,我們在樓裏邀請、勸説性工作者來做定期檢測,但許多人害怕面對結果,而不願開始檢測。小巷不長,一頭通向豪傑大廈,另一頭不知連向哪條小路。我在車旁幫忙登記,抬頭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巷子那頭走近。她是與我相熟的按摩師,此刻見到,卻有些不敢相認。她還沒來得及化妝,及腰長髮披散,穿最普通的黑色T恤長褲,緩慢而穩步地走來,與我記憶中濃妝豔抹、穿着低胸緊身裙的那個人完全不同。目光相接,她認出了我,露出個不怎麼費力的微笑。那笑容也與我平日看到的不同。我回過神,邀請她來做愛之病檢測。她顯得有些猶豫,卻沒拒絕,好脾氣地配合坐下,嘴裏説着:“剛從家裏過來,還沒來得及吃飯呢。你吃了嗎?”
後來聊了些什麼,我記不清了。巷子裏她的身影卻清晰得烙印在我腦中。我見到了一個具體的人走向豪傑大廈的過程。她身上仍帶着日常的光暈,帶着浸潤在生活裏未被磨滅的温柔與篤定,走向劃定好的方框。那不是什麼購物天堂,是她的工作場。但至少我見到了她在框外的樣子,我確定了那另外一面的力量,是支撐她在方框裏也不會碎掉的力量,是方框也無法壓抑的力量。
那天夜裏,結束義工的我從谷歌地圖找到了一條回家的新路線。不坐地鐵,而是從商場與高級酒店中間的停車場繞到後面,再走過一座天橋,就能坐上回金文泰的直達巴士。從亮堂的主路轉進夾縫中的停車場,四周瞬間變暗,我從夜夜笙歌的烏節路,走向樹蔭掩蓋下寂靜的后街。空無一人的黑暗裏,我走得有些顫抖,有些不安,這種不安又讓我更為踏實地感覺活着。這是我的選擇,在烏節路供給的絢爛背後,我需要在它的陰影裏走一走。我不情願始終待在光亮的一邊。我不再覺得她們是被烏節路折斷的,相反,僵直的烏節路是個巨大的泡泡,那條小巷是根刺破泡泡的針。我光鮮亮麗的生活也是個泡泡,這段無人的夜路是我的針。泡泡固然美麗,卻是假的,在虛假中是得不到真實的力量的。
再走回烏節路,已是快四年後。疫情前我搬去中國,未曾料到世界將發生鉅變,原本四小時航程,卻花費四年才到達。四年後的我,身份也發生鉅變,已是一個兩歲孩子的母親。歸來新加坡後,我去日本大使館辦理旅遊簽證,從大使館走到豪傑大廈,只需幾分鐘,在納森路盡頭往烏節路一拐,我卻先看見了對面的Forum Shopping Mall。一樓臨街的鮮豔招牌,吸引我的注意力,那是間名頭響亮的兒童早教中心,擅長以戲劇教育培養孩子的表達力與創造力,在上海也有分校區,價格不菲。我研究過它,知道在烏節路附近,此刻才直觀地意識到原來它就在豪傑大廈正對面,每次下樓陪同事抽煙時,我始終朝向的正前方。趨之若鶩來求學的孩童與家長,也會看向馬路對面的豪傑大廈,知道在同一條街的兩面,有什麼在同時發生嗎?我遇到過的那位懷孕後不知去向的性工作者,也會日日看向對面的高檔早教中心,咀嚼着變為母親的惆悵與嚮往嗎?
站在街角,我並不擔心我的孩子會猛然撞見對面商場裏的現實。我只感到悲哀,悲哀於人們心照不宣地假裝不知。因為寧可不知,不知便可不在意。橫亙在中間的烏節路,像一面只能反映自身的鏡子,原來直線在鏡子前,也會筆直地折返,永遠只能自戀地回看自己。但人不會只站在鏡前,不會只待在劃好線的格子裏。人會移動,會共情,隔着一條馬路,兩個商場裏的孩童與性工作者,不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早教中心離家太遠,我最終還是回家陪孩子看繪本,用古老的方式鼓勵他表達與創造。睡前最後一本書永遠是《道道圈圈》,原本是給幾個月大的嬰兒刺激視覺發展的繪本,兩歲多的兒子仍舊愛不釋手。那筆直的道道,一會兒變成熱帶魚的花紋,一會兒變成垂直落下的雨水,那圓滾滾的圈圈,一會兒變成五彩棒棒糖,一會變成小倉鼠腳下跑着的圓形籠子,千變萬化的世界在孩子眼中實在神奇,宛如魔法。他也像小小魔法師,從童稚眼中看到的世界裏,樂此不疲地尋找着道道、圈圈與它們無盡的化身。未來他還會懂得,道可道,非常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孩子睡了,我的心還像那隻不停奔跑的倉鼠,被困在一個圈圈裏,是Orchard的O。 Orchard Towers,兩個圓圓的元音,唸完整個名字,嘴唇需要圓潤地窩起兩次,輕軟氣音噴出。圓得沒有攻擊性,圓得慈眉善目,圓得很富態。我在黑暗中續寫這本《道道圈圈》。圓是避孕藥丸,圓是保險套包裝凸起的一圈。圓是一滴血、一滴精液落下的形狀。圓是銬起的手銬,低下的頭顱。圓是女人撐大的子宮,隆起的孕肚,手術後形狀完美的乳房。圓是公積金不同户頭的餅狀圖。圓是一艘船離開,下一艘船又停靠,一年聖誕燈飾拆除,下一年聖誕燈飾又掛起的循環。圓是混混沌沌過日子的心,是一團和氣,是包容。圓是面面相覷,彼此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