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哲:行者的清單 | 聯合早報
zaobao
夏天終於成為過去,當綠葉紛紛轉身位移,秋陽依舊閒閒不急,樹幹於焉脱去赭黃色的外衣,沉浸在對白露微霜的遐思,就在季節無聲嬗替的縫隙裏,你悄然掠過了灰白色欄杆,獨自佇立窗邊,尋找另一次善良的撫慰與偎依。你感謝自己尚未折傷的翅翼,遠天疾走的雲朵,瞬間放慢了步伐。
而我,則想起了岡特·艾希(Günter Eich)和他的詩作《清單》(Inventory)。同樣是德國人,艾希肯定沒有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聲名顯赫,但這首直白動人的歌詩時刻提醒我,即便沒有精雕細琢的文字,而是以平和舒緩的語氣,他的詩作依然句句直擊人心。我尤其喜歡最後兩小節的詩句,嗯,如果你也曾當過兵,應該能想象當樹葉在炮火聲中被燒成了灰燼,再美麗綿密的話語,終究是徒然的贅訴與神傷。
*這是我的帽子,**這是我的外套,**這裏是我的剃鬚用品,*就在它的亞麻袋裏。
一些野外的口糧:*我的碗,我的杯子,**就在這個鐵盤裏,*我刻下了我的名字。
用這根珍貴的釘子,*我在這裏刻下,**我把它藏好,*不讓貪婪的目光察覺。
在麪包袋裏,我有一雙羊毛襪,還有一些我不與任何人商討的東西。
這些構成了我夜裏枕頭下的支撐。一塊紙板就橫躺在我和地面之間。
鉛筆是我最愛的東西:白天它寫下了夜裏我編造的的詩句。
這是我的筆記本,*這是我的雨具,**這是我的毛巾,*這是我的麻繩。
網上資料説,岡特·艾希的第二任妻子,伊爾莎·艾興格爾(Ilse Aichinger),也是一位作家。生於奧地利的她,因為有猶太人血統而慘遭德國納粹的迫害,其作品大多描述她刻骨銘心的經歷。她的丈夫岡特.艾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就被徵召入伍。1945年德國戰敗,艾希在前線成了美軍的戰俘,1946年獲釋後就定居巴伐利亞州,從事文學創作。他是詩人、作詞家、廣播劇作家,也是德國“四七社”(Gruppe 47)最早的成員之一。“四七社”的作品大多控訴法西斯,描寫納粹德國(第三帝國)的興亡,其藝術表現手法豐富多樣,也引發了爭議。
回顧青年時期的艾希,1929年他曾在索邦大學學習東方語文,浸淫在一年的漢學裏,還翻譯過不少中國古典詩歌,後來還曾寫過一些能讓當政者接納的廣播劇。1953年艾希和艾興格爾結婚,1963年遷居奧地利。從《清單》的內容來看,或許是岡特·艾希成為俘虜後的詩作,他還有一本著名的詩集《雨的信息》(Messages of the rain),當年這本詩集出版時,我才剛來到這個至今戰火仍未停息的人世……
哦,那個夏日早晨,其實我很想問你,佇立在那窄窄的窗邊上,你是否已預感到秋來後,我就快遠行?你是特地提前飛來給我道別餞行的嗎?抑或,你也想聽聽我動身之前,從筆尖冒出來的一些詩情與情詩。哦,不對,我們現在都是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更習慣於讓文字隨着不羈的思緒,上下左右、滴滴答答,就如傾瀉不停的瀑布,永遠向前奔湧不息。當然,如今有些人已經離不開ChatGPT,不論是天文歷史,甚至飲食起居,都要徵求它的建議。至於,我是否也有一冊筆記本,那壓根兒就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我仍有一顆熾熱的心,深信天空畢竟比自己的胸口和翅翼,更寬廣、更遼闊。設若,真有狂風暴雨必將來襲,比如,像山陀兒那樣來去得不可思議,就更應當預先做好堅實的心理防衞。
我記得岡特·艾希還有一首題為《夏末之際》(End of Summer)的短詩,開頭的第一句,他就忍不住發出如斯的喟嘆:“誰會想要在沒有樹木慰藉的生活中度日呢!”(Who would want to live without the consolation of trees)但緊跟着,他説:“多麼好啊,它們參與了死亡的過程!” 死亡並不可怕,那是萬物榮枯的必經之路,因此,詩人對於生命和生機,畢竟有更深切的感悟,我甚至推想,這也許和他對漢學的興趣與熱愛,不無關係。詩歌接着説:“桃子已被採摘,梅子於焉開始上色,而在橋的拱形之下,時間正在發怒。”他甚至説出,“我把絕望託付給那羣遷徙的鳥。” 但我最喜歡的是,那峯迴路轉的最後三句:“現在需要耐心。/不久,鳥語將被解讀,/舌下是硬幣的味道。”我相信,不只是你我,每一棵樹也都會有耐心,期盼着解讀沒有銅臭味的花香。
因此,當我在風雨中奔向那個無人問津、兀自立於山丘上的亭子時,我綠色揹包裏那條淺藍色毛巾,也許就能及時讓我把濡濕紊亂的思路,重新理出一個朗朗的頭緒。雨歇之後,我將繼續欣然上路,一路上想念着那日晨光裏和你的對視,心存感激地抬起頭仰望每一棵歷經雨露風霜的老樹。其實,我想説的是,這一次我又將遠行,將會去到冷風嗖嗖的北陸、一個面向大海的港口,探尋一樁早已被人們遺忘的陳年舊事。
入夜之後,在下榻的某個逆旅,在昏黃的桌燈前,也許,從筆尖又會冒出了一些詩文。哦,我沒打算攜帶筆記本電腦,我會用口袋裏的那支圓珠筆,或是酒店客房裏枱燈旁的小鉛筆(如果半路上我丟失了圓珠筆),在那小小的本子上,記下風雨過後逐漸沉澱下來的思緒,就像那片綿延而去的綠色松原。興許那時,正好有一陣清幽舒坦的海風,繞過了金崎綠地後,從港灣轉角處徐徐吹來,然後,不捨地敲打在那波紋起伏的窗欞上。
哦,又想起了過去的日子裏,指尖在疑似黑色琴鍵上飄忽遊離的樂趣,這是一支離開我安靜書房的夜曲。也許,粗糙的音符還不夠雅緻細膩,但總還能在秋末初冬的夜裏,隨着初降的細雪飄飛而去,去到了天涯海角,直到流星隕落,旭日東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