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俊奇:煉作瓊漿起素衣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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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非冒犯——總覺得無論形貌或口感,豆腐都像處女:羞答答,水嫩嫩,顫巍巍,有一種不可侵犯的神聖之美,彷彿只要挾一箸送進嘴裏,活脱脱就是味蕾的初試雲雨。
而我看豆腐,偶爾會把豆腐看成《紅樓夢》薛寶釵案上的白彩定窯,貞靜,素雅,像靜物多過像食物,不單可以入口,也可以入畫,甚至還想起元朝張劭形容豆腐的那一句:漉珠磨雪濕霏霏,煉作瓊漿起素衣。
好吃的豆腐,除了是餐館的常備菜,也是種在舌尖上,源自原生家庭的一枚胎記。記憶中的第一口豆腐,通常不兵行險着,也不化險為夷,更不在口味上獵奇,不喧譁不爭寵地端上飯桌,圖的是尋常日子的安平,也是一家子人可以圍在一起,把日子過得踏踏實實的慶幸。
更何況,豆腐的賣相本就素淨沉寧,既不是潘金蓮的餃子,更不是王二孃的包子,背後沒有機關算盡的叵測人心,因此每每手裏端着一碟白飯,站在經濟飯檔面前,看着奼紫千紅的菜式,常常最想念的,終究還是豆腐——豆腐的神色自若,豆腐的孤芳自賞,豆腐的忍辱負重,以及豆腐的出於油膩而不染。即便面對琳琅滿目翻江倒海奇門遁甲的數十樣菜式裏外圍攻,只要看見雪白的豆腐撒上青翠的葱花,安靜地躺在菜格里,不知道為什麼,心就不由自主地安定下來。
南洋華人愛豆腐,這點倒是令我的台灣朋友們好生驚訝——好幾次領他們到頗有點名氣的中餐館,體驗一頓飯下來勢必額頭冒汗鼻尖泛紅的“叫菜吃飯”,少不免順手點多一道豆腐,或瓦煲或鐵板,或蒸或釀或燜,總之家常豆腐在馬來西亞“叫菜吃飯”的地位,就等於菜單上的一顆句號,少了它,夥計下的單就好像缺了一角,怎麼都不夠完整。
而細説豆腐,説的最精最巧的是汪曾祺,他可以把平平無奇的豆腐,説得特別神奇,更幾乎接近傳奇了。比如他説,硬一點的豆腐,叫老豆腐,功力深厚的老豆腐匠,造出來的老豆腐,甚至可以用秤鈎給鈎起來,然後賣豆腐的扛着秤桿子走上幾十哩路而豆腐依舊穩穩當當,不會崩碎落地。
尤其他説,不要小看四四方方的一塊豆腐,其實機關重重,另有乾坤,比如把豆腐壓緊成型,叫“豆腐乾”,反過來,東北人叫“幹豆腐”的,則是卷在白布層裏面,薄薄的豆腐片。另外,壓得更緊更薄的,有一個文雅的名字,叫“百頁”或“千張”——因此我馬上浮想聯翩,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用手輕輕撕開來,薄薄的豆腐片兒就可以變成一頁頁可以在上面寫字的紙張?無論拿來題詩、抒情、通魚雁、遞消息,都暗暗帶着武俠世界的劍氣和詩意?
另外還有,豆漿鍋表面,將那凝結的一層薄皮撩起來晾乾,就叫豆腐皮,也有把它叫做“油皮”的,豆腐的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其來有自,都陳倉暗度——所以一塊豆腐,從來就不是一格豆腐那麼簡單,從豆腐延伸而出的腐皮、豆漿到豆卜,都只是豆腐的前傳和後傳,有豆腐的精髓,但終究比不上豆腐本身身為原傳的精深和紮實。
因此特別記得,小時候拉着母親的衣角上菜市場,最愛看賣豆腐的小販推着自行車姍姍來遲,然後慢條斯理地停在攤位前,輕輕掀開白布,露出躺在一層層方形木板上,還冒着豆腥氣的豆腐——這時苦候已久的主婦們一窩蜂圍攏而上,卻見他從容地抽出扁平的鋒利長刀,循照主婦們的需求,把案板上的豆腐,先橫後豎,一刀一刀,切得井然有序,那神情之篤定之專注,從我十歲的眼中望過去,根本就是把生計打磨出了藝術的真諦。
因此常突發奇想,倘若米其林有意另闢蹊徑,頒個最佳餐廳以外的獎項給最佳食材,絕對不應該把豆腐給漏棄——豆腐絕對是中國最偉大的發明,無論舌尖之上,或舌尖以外,豆腐都是端坐在餐桌上的君子,簡淨清明,從容篤定,一碟澆上熱油撒上青葱的豆腐,繞過千秋萬世,勝過千言萬語。
而越是好吃,越是讓人一箸入口,三春不忘的,越是不費心機料理的豆腐,甚至只需煮水入鍋,略略燙掉豆腥氣,即可上桌,並且豆腐切忌久燙,免得收縮發硬,把脆弱的豆腐給燙傷了。
至於我之所以偏愛豆腐,愛的,其實是它的厚道和堅韌,不管你怎麼對它折騰,總還是君子似的,謙恭有禮,永遠一副道貌岸然,很有學問和修養的樣子,根本看不出它城府到底有多深。所以好幾次和親近的夥伴吃飯,我總是笑着説,你天天給我一碟肉碎蒸豆腐,我還你一生一世不辜負——真正不願意辜負的,其實不是愛情,是豆腐。
但真要燒出連美食大家也驚豔的好豆腐,看似簡單,實際上極考功力,而且烹調手法之刁鑽迂迴,各省各縣,各有所異。讀袁枚的《隨園食單》,光是豆腐的料理手法,就琳琅滿目,叫人眼花繚亂,既有京菜的八寶豆腐、滬菜的蟹粉豆腐,川菜的麻婆豆腐,還有粵菜的蠔油豆腐、浙菜的東坡豆腐,魯菜的三美豆腐,還有閩菜的珍珠豆腐,湘菜的開口豆腐——啊這道豆腐沈從文應該很愛吃。各個流派,各種風味,唯一萬變不離其宗的,是豆腐的高風亮節,是豆腐的寬容包庇,温潤如君子。
其中閩菜的珍珠豆腐,據説還用來招待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他吃了掩不住一臉驚豔,“這麼樸素的一道民間家常菜,口感怎麼這麼曲折清奇?”足見豆腐如何以不變應萬變,處紅塵而不染。
一直都相信,美好的吃食,是精神上的另一種皈依,所以感覺最神妙的,是清代乾隆年間,揚州天寶寺內的高僧,文思和尚烹調的“文思和尚豆腐羹”——一端出來,就連舌尖吃遍山珍海味的乾隆皇帝也給拐住了——其實文思和尚真應該把這一道豆腐,也煮給泰戈爾吃,他應該也會喜歡。而把豆腐像文思一樣,切成細細的絲,本來就十分考刀功,切完的豆腐絲,還必須滑入加了淡鹽的水中浸泡,好讓它增強韌勁,而且在烹調過程,用清水慢慢燒開,再加入豆腐絲和清甜的冬筍絲,而且不可攪,只能用湯勺子輕推,因為一用力就會把豆腐絲給折斷了,最後撒上青葱點綴,看上去一清二白的,像詩一樣輕盈,也像春天的早晨一樣清新,是絕對“視覺文藝”的一道菜。實際上,豆腐做菜,講究不得,越是簡易,越見其真,尤其豆腐的平和與厚道,在物質豐腴但理想憔悴的時代,更能顯現出它的君子風骨。
幾次到北京,也不是沒吃過好吃的麻婆豆腐,但始終嫌北京的麻婆豆腐口味略重,汪汪的泛着一層油,看上去有點驚心怵目,而且又麻又辣又燙——用的應當是汪曾祺提過的川花椒吧?吃麻婆豆腐最忌心急,一急就燙嘴,有一次還真因為吃得急,把自己上下兩片嘴唇燙得像燒紅的豬腸子似的,如果叫當地人看了去,就知道是不諳老北京吃食之道的外來客,不是被燙傷就是被辣壞,讓北京菜給欺負了——結果隨後和夥伴到步行街閒逛,還老是不忘捂着發燙的嘴唇,深怕招路人訕笑。
其實我真正向往的,是坐在北京街邊攤頭,和當地人擠在矮腳長凳上,然後跟店家要一碗老豆腐,配一張必須張大口咬的旋烙大餅,然後一邊看北京的夕陽,沉沉的打從衚衕那邊墜下去,那將是多美的一頓飯,雖然我知道,這光景早已不復再,我想吃的,其實是張北海寫《俠隱》時,陰雨、飄雪和冰雹過後,海棠花落了一地,他筆下那一張把老北平鋪得平平滑滑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