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説首獎】顏家昇:土 | 聯合早報
zaobao
他被捲入旋渦,沒有出口,沒有。
他記得這條路怎麼走,不用任何思索,都是潛在意識帶路。那時候他坐在阿爸的腳車後面,聽着阿爸對他或者自己説進去的時候只要遇見路口就拐左,大概半小時就可以到膠芭,出去的話就一直拐右。除了進出膠芭的方向,阿爸還會持續絮叨着在哪裏要閃去右邊,在哪裏要閃去左邊,什麼時候又要把摩哆的輪子平衡在路徑中間的野草,不然輪胎就會淪陷在兩旁的爛泥。再後來到他騎着摩哆跟着爸母的後面,還是會聽到父親的聲音從風傳來。所以,他記得那時候進去膠芭路上出現過的窟窿,像是每個人都記得自己身上每道疤的故事,儘管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窟窿已被填平或輾平,他還是會記得。
其實,他試過要忘記那些路徑, 只是在他騎着摩哆進去膠芭時,那些閃左閃右走中間的聲音還在他耳邊響起。所以騎摩哆去膠芭的路上,在左或右的徑上對別人來説是視路況而定,但他無論來回,十幾年來都走着一樣的路,沒有改變。就算他習慣的路已經出現窟窿,充滿爛泥,還是會行駛過去。他不想這樣,可是總是沒有足夠的時間反應,看見窟窿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輪子陷入泥中。黃泥水被輪子攪動,輪胎上掛滿一顆顆化不開的爛泥。有時候他就這樣過去了,有時候會因為這樣而跟着摩哆倒在路上。
9月中,11月雨季就要來了,下雨就沒辦法割膠,但他也清楚就算可以割膠,也賣不到多少錢。他很早之前就聽咖啡店的安哥説現在有新技術,已經不需要天然的樹膠了,只是沒有想過膠價越來越糟糕。做多少都是徒勞。可以説,他身上有價值的也只有這一塊他爸母留給他距離小鎮半小時的地,土地上種的膠樹還可以砍下買些錢,其他的什麼都沒了。然而,這塊地到底算不算是他的,他至今也沒辦法説清楚,很可能那片地和種在那裏的膠樹一夜之間就是別人的。他必須為自己找一條生路卻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
他父母留下的膠芭位於被新村的人叫做“大芭”或者叫“非法芭”的地段。他聽他爸母説過,他公公來這邊的時候只有他們一户福清人,而所有政府允許的發展芭都被佔了,沒有合法地可以種膠樹,所以他阿公就走到更深的大芭去開發。這片膠芭左右兩側是小山丘,佔地九畝,在兩旁小山丘頂點之後的地就屬於其他人,也一樣是非法芭。從遠處望去,他的膠芭像處在一個V型的小山谷,兩面的山丘都有着一層層的梯田,梯田上就是一排排的膠樹。因為這樣的地形,芭裏經常不是沒有任何風就是忽然來一陣陣強風。所以沒有風的時候,芭裏安靜得剩下蟲鳴鳥叫,風來的時候就充斥着膠樹葉子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如果膠樹長了種子,就有機會聽到樹膠種子爆裂然後掉下。兩座小山谷的最低處是一條由淺至深的小溪,小溪的中間有一條泥路,讓人可以在兩面的小山丘來回穿梭。他記得他小時候就常在小溪較淺的部分戲水和捉小魚。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也會在這裏方便,無論是小號還是大號都沒問題。反正大自然自然有辦法消化這些有機的“外來物”。
距離小溪兩三層的梯田上,有着一間木屋,是他家的老厝,他阿爸的爸母在很早以前就住在這裏,現在厝邊就是他們的墳墓。墳墓很簡陋,一個立着的石碑,碑上的字已經不太清楚,而石碑後是隆起的土丘。他爸母還在的時候,就算他們已經住在小鎮的新村可是老庴還像有人住一樣,沒有一處被雨水和白蟻侵蝕。只是現在它已經搖搖欲墜。厝裏沒有任何傢俱,剩下飯桌和顏家的神主牌。神主牌正對着門口,門口旁邊還堆着一疊疊的塑料膠杯、膠架和膠舌,屋內充斥着奶屎的氣息,他們都習以為常了。他小時候有問過阿爸,為什麼不要接祖先出去新村的家裏拜,他説他們在膠芭的時間比在外面更久,祖先安在這裏更方便,而且膠芭更需要祖先的庇佑。他那時才知道,原來這些素未謀面的祖先可以庇佑他們的厝,還有他腳下這塊地。
他看着有一米長的膠刀和乾癟的膠樹上佈滿一道道的刀疤,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阿母説過的話。那時候阿爸剛過身,阿母在阿爸的身邊將他一世人的艱苦唱成一首哀歌。他原本不想落淚,但阿母邊唱邊哭,邊哭邊唱,幾度還哭得唱不下去,最後阿母祈求阿爸要原諒兒子不孝,沒有讓他看見兒子娶媳婦生孫子傳宗接代時,他就哭得停不下來了。他這一哭讓他忘了其實阿母唱的哀歌中主角的經歷大半是他沒有聽過的。
阿母稍微冷靜後坐在飯桌前,叫他要把阿爸葬在膠芭,説是阿爸過世之前交代的。阿母説:“阿爸共伊愛落葬底伊老爸母e邊頭,伊共阮在底遮尚重要就是彼塊地,伊底彼爿就知影家己愛做啥,底芭裏才會使歇睏。”其實,他到今天還是不明白阿母説的歇睏是什麼,明明阿爸沒有説過他在小鎮裏住得不舒服,沒辦法好好睡覺,只是他只可以儘量遵照母親的吩咐。
那時候路還很小,車子沒辦法直接進到芭裏,所以必須靠人力抬棺。出山那天帶着阿爸走過火車路繞到他平時喜歡喝茶的華新茶室後,就開始往膠芭的方向走去。他記得將他阿爸的棺材抬進芭裏的路好長好長,他叫大概十幾個朋友來幫忙。他阿母在前面一邊哭一邊用摩哆載着西公進去,時不時西公還叫阿媽停下來,叫他大喊“阿爸,轉左咯”“阿爸,轉右咯”,喊了後西公再往天空撒金紙,一邊唸唸有詞一邊搖鈴,然後揮舞着掛有長長一條白紙的短竹子,紙上是阿爸的名字。一路上他和他的朋友輪流抬棺,大概輪流了八九次才成功把棺材抬到芭裏。
一連串入土的儀式,最後西公叫他抓起地上一把黃土,撒進阿爸的棺材上面然後轉身不要回頭看,再之後芭裏又立起一個墳。後來芭裏除了一間老厝,還有兩座墳墓。他阿母離開時,棺木和西公是他借來的羅釐載進去的,而抬棺上下羅釐的是他請來的印尼工人。
剩下他,還有這塊和他有關係的土地。然而他沒有過阿爸説的歇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覺得這裏困着他,可是他又認為自己哪裏都去不了。想到膠樹不再賺錢,他決定翻種膠芭,把九畝的膠樹推了,種香蕉。
他沒有衝動,是去咖啡店問了那些經驗老道的安哥,聽他們説香蕉的價格上漲,每公斤的價格已經是樹膠的一倍,而且就算是一年後收成,價格也不會跌太多。他們還説,非法芭種香蕉更好,種一年就可以收穫,就算政府收掉地都不怕虧本。擔心他沒有經驗,還介紹了一箇中國肥料公司的經理給他認識。這個經理身材矮小,但腰圍卻是十分宏觀。第一次見面時,經理就用保證的語氣告訴他,他賣的產品一定可以讓香蕉大豐收。説出這句字正腔圓的話時,經理還拍拍自己的肚子。那個經理説,中國政府管制嚴格,所以肥料分量精準,不像馬來西亞政府什麼都不管,肥料廠都隨便亂來。他還送了他一本複印來的台灣香蕉研究所出版的年報,説只要看完就可以很好地打理香蕉芭。離開他的芭之前,經理還不斷提醒他一定要種紅肉蕉,這個品種在本地銷路最好,華人愛吃,馬來人更愛,他們都拿來炸,現在種香蕉的都種這個品種。他是相信經理的話的,也覺得自己有辦法打理好香蕉芭,只是心裏總感覺還懸着,沒有底。
他想起顏家祖先。所以他準備了三牲、米酒、咖啡烏和水果放在神主牌、祖父母和父母的墳墓之前。點三支香,再燒了幾疊金紙,以“在下不肖子顏……”開場,這是祭拜前説話的開場白。他先將自己的計劃在祖父母和父母的墳墓前説了一遍,再到神主牌前複述,然後筊杯。他要確保一切都受到祖先的庇佑才開始這次的翻種計劃。筊了兩次都是笑杯,他想是他不夠誠心。他再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用福建話解釋自己為什麼要翻種芭,説明自己已經準備好一切,不是隨便的衝動。再筊一次,還是笑杯,所以他又重複做了一樣的流程,聖盃,開始翻種。那時,他相信自己該做的都做了,顏家的祖先和他爸母會保佑他。
在開始一切翻種工作前,他帶着所有往年申請牙蘭的文件騎着摩哆到吉拉央的百樂縣縣辦公室的三樓,他找到平時幫他處理文件的大姐,她是這邊唯一的華人員工。那個大姐看到她時第一句話是説“哎呀,最近還是沒辦法,等有機會再告訴你”,臉上掛着看起來很像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坐下後才跟那個大姐説自己要翻種香蕉,如果有機會申請牙蘭的話需要改成種水果,不要再寫樹膠了。大姐聽了之後點點頭,説知道了,最後他離開的時候大姐又説,“你電話號碼沒有換是嗎?有機會的時候我再打給你,最近這個上司才上位,什麼都不會,等他熟悉一點之後,我再看看他怎樣”,他回了一句“哦”,就轉身離開。
香蕉樹需要大量的水才可以長得好,為了不需要特意給香蕉樹澆水,定製來灌溉的引擎又沒有那麼快好,所以他決定趕在雨季前種下香蕉苗。談好價錢後,他即刻安排神手把膠芭裏的膠樹全部推倒,再請來印尼工人將橡膠材鋸成幾段,安排羅釐載去賣。賣來的錢正好足夠還這些工程費和香蕉苗的錢。神手還要把十尺寬的梯田收窄到六尺,種香蕉的地不需要那麼寬,收窄後就可以種更多的香蕉樹。芭裏一下子多了幾條梯田。還需要準備水源在未來灌溉香蕉樹,所以他再吩咐神手將膠芭中間的小溪挖寬挖深,小溪消失了,成為兩個水池。
沒有時間閒下來,雨季要到了,必須趕快。在剛翻好的泥土撒上雞屎肥,確保土地肥沃,接着挖種植香蕉苗的位置。這之後的工作就不能再請任何工人了,需要節省錢,未來的一年內都不會再有任何收入,所以都儘可能自己來。
膠芭變成了光禿禿滑溜溜的黃泥地,沒有一點綠。兩千四百棵的香蕉苗送到,每三尺一棵,獨自在兩天之內把香蕉樹一一放入挖好的坑,從凌晨到傍晚。黃泥地又多了一些點綴。跟肥料經理買的中國來的肥料已經堆疊在老厝,除了肥料,還買了除蟲劑和殺菌劑,只要等幾場雨之後,就要開始放肥,然後再除蟲和殺菌,這樣可以確保香蕉苗茁壯成長。第二波道晚間八點新聞結束後,天氣預報説彭亨州未來一個禮拜會持續下雨,是雨季來了。
他趕緊上牀睡覺,打算明天進去確認芭裏有沒有下雨。那晚,他是帶着期待的心情入眠的。
這天,他沒有忘記,他夢見了他坐在阿爸的腳車後面和他們進膠芭。爸母在割膠,忽然下起嘩啦啦的雨,沒有人來得及反應。雨很大,爸母都措手不及眼看着膠杯被雨水灌滿,然後樹奶從膠杯溢出,順着樹身流到落葉和泥土,染白了一地。爸母都一臉無奈。夢裏,他們看着他。
醒來的時候是凌晨六點,他已了無睡意,直接騎摩哆進芭等待雨的到來。一路上烏雲密佈,膠工最怕看到這樣的天,因為雨一落下那一天就做了白工。只是現在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點香後,他坐在老厝的正門口期待着雨從烏雲落下。天空微亮,風一陣陣地,他在半睡半醒間心裏忽然有種感覺襲來。他看着香蕉苗失神,那一瞬間他問自己在哪裏,片刻後才回神告訴自己,膠芭被推掉翻種香蕉了。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焦急,那種去到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沒有辦法找到一處熟悉的焦急。然後他等着等着,就看着風把烏雲越吹越遠,直到太陽猛烈地掛在天空。
接下來幾天的情況都是如此,雨沒有落下,而那種無以名狀感覺又不斷在侵襲着他。他每次回神時都期待雨水已經降下,然而,中午的日頭卻比前幾天來得更猛。沒有雨,做不了後續的工作。一直等了四天,雨還是沒來,反而日頭更猛烈。
這幾天,膠芭和阿爸阿母還是一直出現在夢裏。他沒有思考夢與那感覺之間是否有着聯繫,只知道再等下去香蕉苗就會乾枯,必須自己澆水。
所以他用20公升的油漆桶從水池取水,一棵香蕉苗大概需要一勺水。來回在水池與不同梯田的香蕉苗,累了也必須撐着。太陽太猛,再不快一些香蕉苗就會枯萎。從清晨一直忙到傍晚,中午12點到2點的時間因為太陽太猛沒辦法澆水,所以一天下來也只澆了一座小山丘的香蕉苗,另一半唯有留到隔天再澆。
那時候開始他每天都需要不停地澆水,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香蕉苗。晚上他回到家時,那些平常和他一起喝茶的安哥還會特地騎着摩哆過來關心他情況,還説他比割膠的時黑了很多。他只能笑笑,説了幾句“無要緊啦”“會使啦”來應付他們。吃了晚餐,倒頭就睡,第二天再重複昨天做過的事情。
其實,天氣預報出錯並不值得意外,只是這次令人驚奇的是在雨季時期卻來了旱季,而且日頭一天比一天更猛。往年在這個時候,雨肯定已經把村口河道水灌出路面,所有人都會被雨和水災困着,無所事事,大家在雨比較小的時候還一定會騎着摩哆去村口看水。這算是以往年年都可以看到的場景了。他在心裏埋怨,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他看着芭裏的水池,發現自己已經不太記得小溪的模樣,他沒理會,只提醒自己動作要快些。水池的水每天都在減少,只是他還是不能休息,否則香蕉苗會枯死。點香時,他用了更長的時間祈求祖先的保佑,祈求雨快點來。
旱季持續了一個月,水池的水已經剩下不多,雨終於來了。但他還沒辦法歇睏。雨持續地下,一直下,潮濕的空氣讓雜草長得很快,而雜草又引來了無數種害蟲,同時,菌也還是在植物間傳染。需要用鐮刀除草,然後還需要打除蟲劑和殺菌劑。打殺蟲和殺菌的藥水大概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完成,一個月只需要打一次。最可怕的是除草。一天裏面下雨的時間超過四個小時,有時甚至白天都在下,草沒有停止生長,長得很快。只可以趁着停雨的時候除草,進度很慢,上個禮拜已經除草的梯田,再回去看的時候,嫩綠的野草已經冒出了頭。暫時不可以用除草劑,是經理千交代萬交代的,他説因為香蕉苗還很小,用除草劑的話很可能會不小心傷到香蕉葉,進而影響香蕉苗的光合作用,嚴重的話還會死掉。所以拔草或用鐮刀割是最好的方法,這樣草還可以成為香蕉苗的養分。
所以,在他眼前的又是不停歇地除草。
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很快習慣這樣忙碌的生活,可是這次沒有,無論重複多少次,他沒法將自己放進這閉環之中。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累,而且那種於頃刻侵襲而來的陌生感,還是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頻密而且強烈,像是墜入了黑暗又旋轉的深淵。夢也變了,爸母被雨困在老厝屋檐看着膠樹,最後都會用責怪的眼神望他,眼神一直留在他的臉上。
在阿爸過身之後,就剩下他和阿母兩個人生活。生活沒有太多變化,進去膠芭的還是兩架摩哆,只是現在是他騎在前面,阿母騎在後面。那時候阿母也許因為傷心過度,身體也逐漸不好,芭裏的膠樹有七十巴仙是他割的。他其實沒有很愛割膠,每天凌晨3點就起牀,進到芭割完膠後,休息吃個東西再攪膠,回到家時才早上十點。如果那天還需要拔膠杯,那樣就需要更早一些起身,進到芭裏他先走在前面拔膠杯,阿母跟在後面割膠。通常他拔完所有膠杯後,阿母也才割了二分之一的樹,他就會拿起膠刀繼續割還沒割的樹。割完膠後,他會把膠丸收進肥袋放在摩哆後架上。如果膠丸夠多,那就用兩個油漆桶裝膠丸再掛在後架上載去賣,買完膠丸也大概才十二點。
白天對他來説十分枯燥,他不知道可以幹嘛,新村裏唯一的娛樂就是在傍晚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騎着摩哆去longgai,除了此之外就沒有什麼娛樂了。那時候他快二十歲吧,新村和他同樣年齡的年輕人早在幾年前一個個出去打工,不是到新山或新加坡,就是到吉隆坡。他現在的生活算是過得去,只要持續割膠就可以生活。可是時間越久,他想要往外闖的慾望越來越濃烈,他想看看外面那個世界,但他知道他走了就剩下阿母一個人,膠芭也會放着沒人割。在之後幾年,阿母身體也忽然不行了,芭裏只穿梭着他一個人的身影,阿母只有在重要的節日才會讓他載進芭去祭拜。
不要想太多,他對自己説,他必須把香蕉苗照顧好。只是,他開始會在香蕉芭裏迷路,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天炫地轉,十幾秒或幾分鐘後,才有辦法繼續工作。其實這是奇怪的,九畝地不大,他卻不停以為自己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像是眼前被一團白霧霧的煙籠罩着。
翻土了還不習慣而已,等多一兩個月就沒問題了。他告訴自己。
雨季過了,香蕉苗的高度差不多到他的腰,再多七個月就可以收成。又是時候放肥,然後還要噴灑除蟲劑和殺菌劑在香蕉葉上,才能夠確保香蕉苗不會染病。如果連續兩天沒下雨,就需要澆水,一棵一棵地澆,一直到定製的引擎來到,他的工作量才輕鬆一些。
他原本以為翻種香蕉後會很輕鬆,遠比他每天凌晨起牀割膠還來得輕鬆。至少,他在看完那本經理送工作年報後,他是這樣覺得的。他沒有也不會想到他會如此,用全部時間照顧香蕉苗,沒有辦法停下工作。他心裏充滿埋怨,咖啡店的那些安哥和中國肥料的經理都把種香蕉描述得很簡單,像是隻要種下香蕉用了對的肥料農藥和技術,就可以坐待收成,可是現實卻狠狠地給了他打擊。他的皮膚愈加黝黑,鎮裏那些安哥看到時都會調侃他。
他只可以一直叫自己不要想太多。他持續地旋轉、墜落,在頃刻間。他想如果他有一個老婆或者生了幾個孩子會不會比較輕鬆,至少可以有人幫忙他做這些工。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不孝,咖啡店裏的安哥也勸過他娶個老婆,去娶越南妹或印尼婆也可以,花錢就可以了。他們連中介的電話號碼都給了他,最後他沒有聯絡中介,這件事情也不了了之,一直到現在。
終於,香蕉苗長成了香蕉樹,已經有12尺高,再過一兩個月,香蕉樹就會長出花芽。紅肉蕉的花芽是紫紅色的,跟大多香蕉花芽一樣。花芽一層一層包裹着香蕉花,隨着時間的過去,香蕉花芽會脱落,底下的黃色的香蕉花就會露出。再過一些日子,黃色的花就會慢慢長成香蕉。這時就需要把香蕉用袋子包起來,大概再多3個月左右就可以賣了。
這些資料都是從經理送的那本書報看來的,他想差不多是時候,所以已經準備好包香蕉的袋子,等待着香蕉樹長出花芽。那些袋子有青色和藍色的,在綠油油的香蕉芭裏格外顯眼,大概是為了有驅趕蟲或野生動物的功能。這期間的工作沒有減少,依然還在重複着,除草、放肥、殺菌、除蟲、除草、放肥、殺菌、除蟲、除草、放肥、殺菌、除蟲。香蕉樹葉已經離開地面很遠,可以直接用除草劑清除野草,但同時,也必須要用長刀把枯黃的香蕉葉去除,確保香蕉樹不會因為負擔太重而被大風颳倒。
終於抽蕾了。一個星期裏面,香蕉樹都陸續抽蕾,長出了紅紫色的花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似乎沒有喜悦。他原本以為自己因為覺得快成功而狂喜,但他沒有。靈魂反而像是被抽到了更遠的地方,看着自己和香蕉樹,他問自己在幹嘛,他沒辦法回答,工作還在繼續,不能歇睏。
在大多香蕉樹抽蕾幾天後的半夜,他做了一個清醒夢。是在去膠芭的路上,阿爸還在唸叨着閃左閃右,阿母緊跟在後面。可是,過了一下子,阿爸停了下來,然後不停地説着找不到,語氣很緊張。阿母也緊張了起來,然後他們哭了。他趕快從腳車下來,要指路,因為他記得這條路怎麼走,是以前阿爸教他記得的。然而,下車看向前方的路時,他瞬間傻了。後面的路和平時走的路沒有區別,望向前面,卻沒有路了。在前面的,是一棵棵倒下的香蕉樹,東倒西歪的,彷彿身處於亂葬崗,又讓人覺得前面的路是沒有被開發過的荒芭。他不記得這條路有這樣的地方,他試着要他們冷靜,但他們似乎聽不見他的聲音,繼續緊張,然後下一秒用更猙獰的臉,喊叫“你去哪裏了?!回來!” ,然後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他醒來的時候,是哭着的。他上一次哭大概是他阿母去世的時候,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阿母走的那一年是1997年金融風暴後,也是這段膠芭上一次翻種的第四年,膠樹還需要一兩年才可以開路割膠。他的膠芭沒有收入,所以他去幫其他芭主割膠,賣膠丸的錢芭主拿六分他拿四分。在那麼艱苦的時候,阿母離開對他來説是很難接受的。阿母走之前叫他一定要顧好芭,可以的話一定要和政府申請牙蘭 ,然後找個人結婚,要傳宗接代。口頭上他答應了他阿母,可是他心裏清楚這些年已經花了很多錢去給那些官員幫忙弄牙蘭,每次對方都説這次沒辦法需要等下次。然後又叫他給什麼手續費,再讓他掉入沒有盡頭的失望。而且他更清楚沒有幾個女人要他這樣的人,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他沒有辦法像阿母那次那樣把她的一生唱成一首哀歌,他只可以號哭。簡單的儀式把他阿母下葬後,他還是需要咬緊牙繼續生活。這次的儀式是比較年輕的西公主持的,和阿爸那次的不同是西公在阿媽下葬後,在阿媽的墳墓前叫他喊“興啊、旺啊、發啊”,他不太懂人過身之後為什麼好像就可以變成財神,可以保佑後代發大財。
因為那一場清醒夢,他睡遲了,太陽已經升起。以往進去的時間很早,膠工都是騎摩哆,一路會很順暢。今天遲了,收油棕的人已經開始工作,所以在狹窄的路被一輛大羅釐擋在前面。紅褐色的塵土被羅釐的輪胎捲起,他唯有用汗巾遮着口鼻。那一刻,他像是身處於紅色大霧中,看不清前路,只能緩慢地跟着羅釐前行。然後在某一瞬間,那樣的空洞感又向他襲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沒辦法認清楚這一條路。跟着羅釐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從皺眉到麻木的表情,他才發現他走錯了路,原本在前兩個路口他就應該轉向左邊,但他卻直行了。
回頭進到香蕉芭繼續今天需要完成的工作。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到香蕉芭時眼前一切變得更生疏,像是走在濃稠的芭窯地,越用力雙腳越被爛泥抓着,那樣的感覺像是持續地黏附侵蝕着他的皮膚。從香蕉芭出來以後,那種感覺還是沒有離開。
香蕉樹長得很好,因為一直都有打藥,香蕉葉沒有一片是長了菌或被蟲啃食過的。他想那個經理沒有騙他,用他的肥料和按着他送的書報的方法來種植香蕉,真的可以豐收。有些花芽也已經剝落,露出香蕉花,再過幾個禮拜香蕉就會成形,慢慢越來越肥胖時就可以砍掉花芽,然後用袋子包着香蕉了。再然後,就是豐收的日子到來了。
他在老厝內點算着青色的藍色的袋子,像是在為自己的孩子點算嫁妝。這些袋子是他拜託中國肥料的經理替他從新山那邊帶過來的,這邊還沒有人賣。豐收快到了,他在心裏這樣説,他這刻終於覺得自己做對的選擇,但那種陌生感還是黏着着他。
這夜,他被低温凍醒。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去芭的路上他還冷得顫抖,這讓他意識到似乎真的降温了。可是在太陽上山之後就沒有覺得那麼冷了。從芭出來的時候,新村的人都在討論早上的低温,那晚的夜間新聞表示馬來西亞未來幾天因為中國寒風吹向馬來西亞,早上和晚上會降到19攝氏度甚至更低的低温,情況預計會持續一個星期。那時候每個人都説自己很像身處在雲頂,誇張一點的還説吉隆坡要下雪了。看了新聞,他就回到房裏準備睡覺,又是多夢的夜晚,他沒有辦法好好歇睏。
隔天一早,遭受着冷風進去芭裏,抵達的那一刻,他先聞到腐臭的味道,然後他看着香蕉樹上的花芽,怔着。
每棵香蕉樹的花芽都燦爛地在香蕉樹上綻放。
原本應該一層層剝落,然後長出香蕉的花芽,卻像是一朵朵大紅花那樣,完全地綻放,但空氣之中卻是瀰漫着腐臭味。這不是他想象過的情況,他趕快聯絡經理來看。經理看到的時候,説這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況。他強調,這不是肥料導致的問題,可能是香蕉樹中病,又可能是天氣的問題,總之,不關肥料的事就是了。經理説香蕉花還掛在上面,可能還會生香蕉。如果不會生,那就要直接砍掉香蕉樹等再第二代的香蕉長出。第二代的香蕉也長出後,就需要直接將香蕉樹砍倒再將土地上所有香蕉苗挖起。因為因為一棵香蕉樹就只會開一次的花,而第二代之後的香蕉樹生的香蕉只會越來越瘦弱乾癟,直接買來新的香蕉苗會更好。經理説完這些話就走了。
結果第二天香蕉花都從香蕉樹上掉下來,剩下紫紅色的花芽掛在樹上,地上滿是黃色的香蕉花。當地記者聽到了這事情,特意進來他的香蕉芭拍照,然後採訪他。關於他的報道刊登在兩天後星洲日報東海岸版的第十四頁,標題寫着“香蕉花芽開花,像萊佛士大王花瀰漫腐臭”,標題旁還寫着“奇聞奇事”。只是報道中沒有具體地寫出他芭的位置,這是他吩咐那個記者不要寫的,“這裏是非法芭,太張揚政府會來查,等下我就什麼都不剩了”,他告訴記者。
寒風過去了,花芽一顆顆掉在地上黃泥土瞬間鋪滿紫紅色,腐臭味愈加濃郁,像是有人曾經在這裏死過一樣。香蕉樹不會結果了,這次沒有豐收,他用印度刀砍下再也不會結果的香蕉樹,清理掉多於的香蕉苗,只留下看起來最茁壯的那一棵,然後除草、施肥、除蟲、殺菌。他的生活還是在新村和芭之間來回,早出晚歸,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不夠歇睏的原因,騎摩哆進去香蕉芭時經常會走錯路,不是轉錯方向就是在該轉彎的地方自行。
他想歇睏,但總覺得沒有那樣的機會。他細數着那些袋子,青色的、藍色的,等待着幾個月後第二代的香蕉成長,然後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