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生活並非詩意 | 聯合早報

親愛的朋友：

我想象着，讀這封信的您，是另一個我。

您或許經歷過這樣的體驗，自己藏在隱匿角落的念頭，竟被別人説了出來，那人莫非是另一個自己。

當我還是孩童，心頭萌動過模糊的念頭，幻想另一個自己生活在遙遠的南方小城中，白日夢醒後便覺荒唐而羞愧。

直到長大後，閲歷豐富了，才知有這樣想法的大有人在。

我喜愛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也作波赫士）寫過一個短篇小説《另一個我》。一個寧靜的早上，七十歲的博爾赫斯在河邊遇到年輕時的自己，進行了難忘的交談。他還寫過另一個有趣的短篇《雙夢記》，一個到遠方尋找自己夢中寶藏的年輕人，卻不幸被關入異鄉城市的牢房，在聽獄卒笑談一個荒唐而怪誕的夢時，驚覺對方夢到的寶藏竟埋在自家院子的一棵樹下。

一個熱愛自由的好友曾在寒冷而廣闊的西伯利亞邊境短暫工作一段時間。一個雪夜，他與當地友人喝酒聊天。年輕人們開始談論心目中天堂的模樣，一個姑娘很認真地告訴大家，她心中的天堂應是一個灑滿陽光、沒有冬天、充滿安全感的地方。

我的好友驚覺，姑娘心目中的天堂與他的家鄉——新加坡是如此相似。他竟從別人的口中，意識家鄉是如此美好。

幻想世上有另一個自己，另一種生活，是成長中的我們對未知生命的激情與渴求。身在異鄉，傾聽世上另一個自己講述新奇而難忘的成長經歷，開始懷念家鄉，或許代表着一種成熟——對自身存在的審視，對生活意義的反思。

朋友，即使不離開家鄉，或許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尋一本適合的小説（這並不容易），進入書中世界，彷彿在聽另一個自己傾訴。

在朋友的推薦下，我翻開了中國作家韓松落2023年出版的小説集《春山夜行》，驚喜地發現它就是一本適合我的書。

韓松落是70後作家，他出生於新疆，定居在蘭州。韓松落的創作面很廣，小説，散文，音樂，也寫了多年的專欄和隨筆。《春山夜行》是他第一本小説集，他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寫隨筆和專欄，這個小説集是二三十年間“攢”下來的。

我能體會這番話背後的心酸，寫專欄和隨筆是為了生活，小説才是他拿起筆的初心。韓在後記中提到集子中的小説特別珍貴，他怕再寫不出這樣的感覺了。

這個集子收入了15個短篇，分為三輯，“夜行”“晚祈”和“世情”。“夜行”小説是社會現實層面的成年人小説。“晚祈”則是與“我”少年時有關的，偏自傳性的小説；而“世情”則故事性較強，偏重言情與世情。

這些小説創作的時間跨度大，小説的敍述角度與表達方式有所不同，但作品想要表達的中心是一致的。作者把它們稱為“私小説”式的小説，閲讀它們時，就像不同閲歷的朋友向你打開心扉，以各自獨有的聲音，從遠近不同的角度，絮説多年來在異鄉的生活，生命中難忘的瞬間。

《春山夜行》小説世界時間是上世紀90年代，一個大變革的時代，在中國西北部中心城市蘭州及其周邊地區發生的故事。

“夜行”這一輯中的短篇是我最喜歡的，它們從社會話題展開，年輕人創業、女性、人口失蹤、家暴、抑鬱症、安樂死、精神障礙、校園霸凌等。這些話題即使放在今天的新加坡，也依然是大眾關注的焦點。然而，作者並不特意去觸碰讀者敏感的神經，或炮製煽情的情節。他挖得更深，從普通人的社會生活層面深入到個別人物的內心，表現出現實壓力下的個人情感，而後繼續深挖。

“夜行”小説的語言乾淨簡練，展開的部分十分寫實，有些段落甚至像新聞報道，三言兩語便讓人物形象立了起來。小説的敍述像一個朋友講話，即使異國他鄉的讀者也能毫不乏味地跟着故事的節奏前行，在不急不緩的敍説中，瞭解另一時空下的人過怎麼樣的生活。不覺間，讀者眼前展現出遼闊西北大地上的一處處景觀：荒野、農場、城郊、工廠、羣山、河流……同時也嗅到一股蒼涼而嗆人的氣息。

隨敍述者的聲音進入了異鄉的現實生活，對人物越來越熟悉時，也進入了其內心，感受其遭遇種種現實困難時苦痛與煩惱。可韓松落的作品並不止於現實的無奈與絕望，它會在不經意間，讓小説展現出超越現實的一面，讓讀者瞥見生命中激情與美好，哪怕只是一瞬間。

短篇《春山夜行》中的年輕人為了白酒生意而辛勞奔波，為討好客户耗盡了心力，帶妻子驅車到祁連山深處一個山村為客户的孫子滿月祝酒，為一單生意冒着酒駕意外的風險喝得酩酊大醉，凌晨4點酒醒後在月色下連夜開車返家，也正是在這寂寥的山路上，他看到了奔忙半生卻從未見過的帶着詩意的月下美景。

《天仙配》中的童勇（互文民間傳説的董永與七仙女）十分不幸，他是個孤兒，父母死於唐山大地震，後來到蘭州生活，婚後才得知妻子患了精神病，更不幸的是孩子也遺傳了精神病。小説滿是現實的無奈與酸楚，結局極為悲慘，妻與子攜手尋了短見，他困惑而絕望。直到故事尾聲，他收拾遺物時，意外發現妻子在鵝卵石上的畫作充滿着神秘的美感，在亦夢亦真的幻想中，他與棄自己而去的妻子和解了，與使他受盡傷痛的現實和解了。

《春山夜行》是一本文學性很強的小説集，它會讓異國讀者體會到，遠方的生活並非是詩意的，那裏也承受社會現實的重壓，那片星空下的生活也滿是心酸與無奈。即便如此，再普通的人，依然能發現生活中美好的詩意，生命中最為珍貴的情感，從苦難中找到存在的意義，與現實對抗，與命運和解。

親愛的朋友，這就是我要推薦的書，一個陌生人敍述着他鄉的故事，卻讓您思索起此間的生活。

祝您發現更多生活中的美好！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