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詩人陳義芝:《遺民手記》是一份證詞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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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亨,你的譜名/跌進時光悲哀的誘惑裏”
這是陳義芝詩集《遺民手記》第一卷開篇《一個人的逃亡》中的一句,詩人描寫父親在戰爭中不由自主的命運。日本侵華,父親被強徵入伍,參加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最後流離失所,落户台灣,在花蓮組織家庭,貧苦度日。
陳義芝是台灣當代重要詩人、學者,也曾主掌《聯合報》副刊多年。10月中旬,他受新加坡大專華文閲讀節邀請來新加坡,發表開幕演講,主講文學座談與工作坊,並接受《聯合早報》採訪。
陳義芝説:“我的家庭遭遇時代變動的離亂。年少的時候讀文學作品也讀到很多軍旅詩人如洛夫、瘂弦、商禽等,詩裏邊所隱藏的傷痛。在那樣的一個戒嚴年代,他們運用超現實主義,運用很多精神分析的、心理學的手法,把那種難言的苦痛表達出來。這兩者,一個是我的現實,一個是我的文學閲讀。 ”
台灣詩人陳義芝新作《遺民手記》回顧父輩遷台、留枱曆程。(互聯網)
劫後餘生易被漠視
《遺民手記》第一卷談父親的戰爭經驗,第二卷則聚焦第二代在花蓮的生活。陳義芝認為,戰爭的影響遠超戰爭本身,不僅是戰場上的死傷,還有輻射開來的諸多沉痛的劫後餘生故事,往往被掩蓋、被漠視。
“可能是因為某個時代是不能説的,或者有一些人是説不出來的,那我希望,我經過了沉澱,除了抒情的手法之外,也可以把敍事的筆法交織,把不同的時空帶到眼前這一個書寫的舞台。 ”
陳義芝相信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瘂弦那一代參與過戰爭,經歷過逃亡,“瘂弦説他走路走的那結冰的路面底下是一襲藍色的衣服,就是死了一個人的場景。我沒有見過,但是我很小就在一個時局的擠壓中,我的父親彷徨沒有工作,我們小時候三餐不濟,在那樣一種家庭氣氛下,你慢慢地去追問為什麼會這樣子?如何走到目前這地步?”
陳義芝的父親參加過1944年騰衝戰役,那是抗日戰爭中方成功收復的第一座城,戰情慘烈,雙方死傷慘重。戰爭結束陳義芝父親本想領錢回鄉,結果銀行擠兑,一等再等,國共內戰爆發,從東北到上海,最後被共軍俘虜又被釋放,想要回故鄉四川,發現家人已經不在。
陳義芝説:“我們所謂的家是什麼?家就是,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 那他已經沒有家人,於是就又輾轉逃到海南島,從海南島又到台灣。 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就因為這樣的一個狀況被迫退伍了:因為你被俘虜過,誰知道你思想正不正確?所以我小時候日子過得非常貧困。”
陳義芝參加新加坡大專華文閲讀節,主講“文學與閲讀”。(龍國雄攝)
陳義芝的母親嫁給父親也是因為戰爭的陰影。母親是東北人,當日本佔領東北,所有女孩子都臉上塗灰穿男人衣服避免被日軍捉取當慰安婦。二戰結束,國共內戰爆發,陳義芝的外公外婆又開始擔心,正好碰上行軍的陳義芝父親,覺得跟着國軍也許比較安全,便匆匆把女兒嫁了。兩人年紀差距19歲,一南一北,完全沒有愛情可言,為了孩子維持婚姻。
陳義芝感慨:“人的命運一言難盡。”
回顧家族歷史,再看看當今世界上發生的戰禍,人類似乎永遠不會吸取教訓。
陳義芝説:“我有時候想起還會哽咽,因為覺得我們如果不去想象巴勒斯坦那死掉的數萬人;想一想烏克蘭跟俄羅斯,有那麼多帥氣的年輕人要拋妻棄子,然後在戰場上斷腿殘肢;你看真主黨、黎巴嫩被手機爆炸眼睛瞎的,我自己都覺得我眼睛瞎了……那二十幾歲的人瞎了,這一輩子怎麼過?非常殘酷,但是人類的社會永遠沒有得到教訓。大概人性就是一個叢林世界,用政治的手段在鬥爭,自己人鬥自己人,然後國與國的鬥爭、族羣與族羣的、宗教與宗教的,永無休止,人類沒有得到教訓。”
他説,台灣很幸運度過了幾十年承平的日子,如今卻忘了憂患意識。
創作這本詩集,陳義芝希望能留下前一代人的記憶與證詞。
當年他的父母親到了花蓮,必須面對新的挑戰,開雜貨店、務農,生活彷彿只是為了生存而已。除了貧窮,還有族羣間——本省人與外省人的摩擦,比如老兵在上游截水耕種,下游本省農民不滿,發生械鬥;或是陳義芝上學途中被拋石子,被罵是“山豬”,反映了二二八事件帶來的族羣陰影如何影響台灣一代人的成長。
遺憾沒有更早了解父母
年過70再完成這本書,陳義芝感慨地説:“如果真的能夠在更早的時間就瞭解,跟他們(父母)對話,也許他們會覺得你跟他們有心靈交流,説不定父母會比較安慰。 但我沒有,就完全只是好像眼前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只能奮力地安頓眼前的現實,所以後來就覺得有點可惜。”
最後以陳義芝詩集後記作結:“帶着死的思想/詩是醒着的墓碑/被高舉着行走的棺木……我但願流水有歌聲回應/讓黑夜的歌聲一句句傳遞/一句句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