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屆大專文學獎小説組次獎】楊雅琦:貓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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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斬貓:廟內,東西兩堂為了搶奪一隻貓爭執不休。南泉和尚見狀,舉起大刀説道,誰能説出這其中的禪道,這貓便不用死。眾人啞口無言,貓死於南泉刀下。弟子趙州不日後回來,聽聞師父斬貓,脱下草鞋頂在了頭上。南泉見狀,大呼:“若那日你在,貓或許不會死!”
貓死了。
小小的屍體落在沙發的旁邊,窗外透過幾縷陽光。那絲絲陽光有着生命般的穿透力,圍繞了貓金黃色的毛髮,讓其像是一顆顆麥芒閃耀着。它的雙眼亦如熟睡時的狀態,嘴巴微張,漏出粉色舌頭的一角。血跡有些裹在了水果刀上,有些濺在了沙發布料上,不過都早已褪了顏色,是一種暗紅的血腥。
趙州接到報警後,來到了案發地點。門半掩着,一男一女坐在沙發上。沒有濃烈的悲傷,兩人都僵硬地坐着,那是一種生活特意經過而留下的痕跡。
端坐着的是一對情侶,他們在大學相識相愛,畢業後便搬到了一起住。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好的,因為就只用解決掉“孤單”這個問題。而一旦人與人開始相處,就需要解決“溝通”“誤解”,還有“愛”。
中國人是最看重飯局的,生意談不談得了,感情維不維持得下去,都得靠飯局。而在飯局上,能吃到一塊兒去,就是能聊到一塊兒去,能聊到一塊兒去,就能處到一塊兒去。畢業後,林默率先找到了工作。生活中的時差總是這樣悄無聲息地降臨,林默總是在黑夜歸來,在晨曉離去。失去了在一起吃飯的機會,感情會很輕易地找到溜走的空子。
很長一段時間,林默開始抗拒回家吃飯這件事情。他覺得女人是很會擴散自己情緒的生物,包括母親,包括白曉曉。在家中,她們通常以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隨意敷衍着你,這讓本就冷寂的家裏更添了幾絲捉摸不透的韻味。她們像是丟了一牀濕掉的毯子在你背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水珠都是女人的情緒,慢慢地,一點一點侵入到你的身體裏去。你覺得沉重,卻甩不開,背後的寒氣呼呼,可能夠理解的人其實只有自己。而你是知道的,只要稍有不對的,讓她們能夠抓到一些蛛絲馬跡——例如垃圾沒倒,碗沒洗等等,她們便會以最快的速度爆發,數落,最後淪陷。
林默煩透了這種游擊戰式的提心吊膽,甚至經常在樓下小區磨蹭,等看到自己家的燈火滅了,才匆匆上樓。只是有時林默在上樓時也恍惚,他依稀記得他曾經是如此渴望在這座城市裏有一盞為自己而留的燈火,怎麼日子過着過着,頭過成了腳,腳過成了頭。
當然,女人是最敏鋭和聰明的,只是有時她們反而聰明反被聰明誤。在老一輩看來,錢,出軌,孩子,都可以是感情破裂的原因,偏偏感情破裂不能是感情破裂的原因。要説在一段關係中,女人往往是最先察覺到不愛的,可她們又很擅長於包裝這件事情。白曉曉有時在想,不愛的起點究竟在哪?還是那是像愛一樣的,等發現的時候,都是已經走在半途了。
事情的一切,都源於那個看似再正常不過的下午。白曉曉恰巧從樓下超市回來,在不遠處的垃圾桶旁邊看見一隻小橘貓正用前爪專心致志地翻垃圾。小區裏是有不少流浪貓,但那隻小橘貓是那樣地瘦小,才有巴掌那麼大。白曉曉不肯回到令人心生倦怠的空房子裏,索性停下來在遠處看那隻小橘貓。垃圾里根本沒什麼可以下口的食物,小橘貓沒一會兒便悻悻地離去了。白曉曉就這麼跟在小橘貓後邊,一貓一人,慢慢地走着。
小橘貓竄進一條小路,沿着向前幾米,拐進了一旁的灌木叢內。白曉曉抬頭往裏望,原來小橘貓是找了個廢棄空紙盒子當做家。只是那紙盒子太大了,看起來該是裝些電視之類的電器,而小橘貓又是那樣地小,陷進去只見得是一隻小肉團。
白曉曉突然和小橘貓有了種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她嘴裏輕輕喚着“咪咪,咪咪”,而小橘貓也似是心有靈犀,抬起頭來看着白曉曉,兩隻黑洞洞的眼睛定是有魔力,死死地抓住了白曉曉的心。就這樣,小橘貓被白曉曉從一個“家”,帶回了另一個“家”,取名叫“念念”。
説巧不巧,念念的出現倒是讓“家”更像家了。林默也是喜歡這個小傢伙的,兩人因此開始有了共同的話題,從貓爬架到貓罐頭,到衣服飾品,再到貓咪玩具。林默也不再抗拒回家吃飯,因為在飯桌上,兩人總算是有的聊。“念念今天干嘛了?”“我前不久買的那個貓爬架到貨了”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題。所以其實不是吃到一塊兒才能聊到一塊兒,而是得聊到一塊兒,才能吃到一塊兒。
念念是個引子,它恰好搭建了座橋在林默與白曉曉的中間。林默和白曉曉以為説話就是那座橋,但若是説話成了唯一能溝通的東西,人反而疲憊與頹廢。這是因為溝壑根本沒有消失,橋迷惑了行人,讓人忘記萬丈深淵就在腳下,那是一種征服的錯覺。
許多個惺忪平常的日子便在這樣的掩護下過着,誰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態會維持多久,沒有人問過,為什麼他們會這樣,以及為什麼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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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是林默報的。那天他下班回家,就看到家裏一片狼藉,頓時覺得是家裏進賊了。可等趙州到的時候,林默和白曉曉已經仔細把家裏盤查了一遍,什麼都沒丟。
“我看,是賊喊捉賊。”白曉曉突然説道,意有所指地看向林默。
“你們不是和貓相處得挺好的嗎?”趙州問。
“是,本來是挺好的。”
轉折是從白曉曉也找到工作後開始的,自那以後,兩人都幾乎是早出晚歸的狀態。貓啊,狗啊,都是很有靈性的。當陪伴減少的時候,它們也會生病,也會抑鬱。白曉曉是最先發現的,在日復一日的孤寂中,念念瘦了,沒精打采的。
兩人因此吵了不少次架,主要話題都圍繞在誰來照顧,誰該犧牲上。有次,林默走的時候忘記關門,念念從門縫鑽了出去,等白曉曉回來的時候,已經不知所蹤。白曉曉在小區裏一直轉悠到大半夜,才在一個空紙盒子裏找到念念的身影。白曉曉心裏喃喃道,念念這是覺得家太空了,所以它才跑。
為此,白曉曉想了個主意。一三五她早回家,二四六林默早回家,周天兩人都待在家裏,儘可能地陪着念念。而林默卻覺得白曉曉小題大做,貓哪裏需要人陪着。白曉曉哭了,貓不需要人陪,我不需要人陪。
從那以後,貓建立的橋樑倒塌了。那座看似如此堅固的橋樑如海市蜃樓,不知道是從未存在過,還是它本就如此脆弱。終於,在某天筋疲力盡的交鋒過後,林默順嘴説道,要不把貓送走吧。
白曉曉一下就急了,她跳起來叫道不準送,此外她還不放心,説是要是哪天貓不見了,肯定是林默自己偷偷送走了,到時候死要見屍,活要見貓!
一旁的林默氣急敗壞,他把頭偏向一邊,死都不承認念念的死和他有關係。
趙州思考了會兒,問道:“你們家平時,還會有其他人出入嗎?”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説道:“還有南姨。”
南姨是白曉曉上班後兩人請的鐘點工。南姨在這一片小區幹了十幾年了,鄰里街坊都誇她和其他鐘點工不一樣,她話少,幹活勤快又麻利,燒的飯還好吃。正好兩人都上班後沒人有空做飯,於是便請了南姨,平時4點來,做個晚飯,簡單收拾一下家裏。因為南姨風評極佳,兩人倒也放心,試用了兩週就直接給了南姨一把鑰匙。
兩人只會在週末空閒的時候和南姨碰上照面。倒也如大家説的那般,南姨進門打聲招呼後,便會自己默默換好鞋子,然後就奔去廚房裏忙活了。這正合兩人的心意,儘管常常被人忽略,但是聊天其實是一件很容易消耗精力的事情。大多數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硬撐着找些話題往下講。但實際上聊天的大家都心裏明白,這就是聊不到一塊兒去,只是彼此害怕不聊的孤寂,才硬着頭皮聊。殊不知,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張口。
白曉曉和南姨唯一一次聊天,是有天下午,南姨推門進來時她正和林默為了念念的事情大吵。見南姨來了,兩人象徵性地暫時歇火,各自蜷縮到沙發的各一角落裏去。林默受不了這種冷戰的氣氛,沒一會兒就溜出去了。
南姨做好飯後,便開始收拾茶几,邊收拾邊問:“吵架啦?”
“嗯。”
“為了什麼吵?”
“我想讓他多陪陪念念,但他怎麼都不肯。”
南姨聽罷苦笑,像是想到了些什麼,説道:“為了一隻貓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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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姨離異,一個人帶孩子。她沒趕上好時候,書讀的不多,早早嫁人了。丈夫是個酒鬼,破碎的婚姻勉強維持了幾年後,南姨實在受不了,帶着孩子跑到了另一個城市。南姨只會幹家務,跑去應聘上了鐘點工。南姨人幹得踏實,顧客都喜歡,漸漸地,生活才終於走上軌道。
因為要跑出去工作,南姨和兒子説的話多半是吃了嗎,睡了嗎之類的。南姨不懂兒子口中的那些“分班”“手辦”,又或者“填志願”之類的詞語。也同樣地,兒子也不願聽南姨講的那些哪兒的洗衣粉在打折,哪兒的拖把又是最好用的。
當然,沒人規定過,親人就得聊到一塊兒去,伴侶就得聊到一塊兒去。人想要的東西很多,財富,自由,地位,但要是找不到聊得來的人,有了財富,自由,地位,也不是沒有可能被話生生憋死。
有一天,兒子突然説撿了一隻貓。
南姨自然是不想要的。家裏本來就小,更何況根本沒人照顧。再怎麼説,也是多了一張嘴吃飯。南姨第一次和兒子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可能是正值叛逆期的緣故,兒子直接我行我素,自己養起了那隻撿來的貓。南姨覺得心寒,含辛茹苦帶大的兒子竟為了一隻貓和自己一句話不吭。回到家裏,看到那隻悠然自得的貓,南姨氣不打一處來。
憑什麼?奔波辛苦的是自己,得到兒子的愛的,卻是一隻不知道哪來的貓?南姨想不通。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的,南姨見到貓便心裏打顫。她老覺得那是邪物,會蠱惑人心,橫刀奪愛,專門跑去人類家裏作惡。南姨記得在她老家那塊兒,有關乎稻草娃娃的傳説,説是用稻草扎個人,或者動物,再做法,邪靈便會鑽進去,那稻草娃娃便活了。
事發那一天,南姨照例4點來到家裏。白曉曉和林默都去上班了,念念正靜靜地趴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盹。南姨進來的聲音驚嚇到了念念,但它也只是起身挪了個位置,認出是南姨後,便又睡了過去。
南姨在廚房忙活完後,正是傍晚夕陽時分,陽光全都射了進來。南姨走去茶几開始收拾果皮,零食袋子,和一些喝了一半的牛奶。間隙,不小心碰到了念念,念念也是在睡夢中受到了驚嚇。一下子從沙發跳到了地上,那橘黃色的毛髮在太陽光的照耀下變成了刺眼的金黃色,像是一顆顆麥芒閃耀着。
念念嘴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以表達着自己的不滿。南姨先是愣了一下,再一瞪眼,卻看到了貓身上的麥芒。那些麥芒不知何時變得如此的真實,長出了肉身,根莖與絮狀的尖頭。南姨嚇住,這貓哪裏還是貓,明明是一個用稻草扎的娃娃!
南姨突然想到自己的兒子,想到自己家裏的那隻貓。那神態,那模樣,不和自己眼前的這隻一模一樣嗎?是,絕對是不祥之兆。不然怎麼會天天吵個不停!
南姨沒有絲毫猶豫,她抄起一旁的水果刀,伴隨着小貓的一聲嗚咽,小小的屍體最終落在了沙發的旁邊。
趙州很快聯繫上了南姨,在電話裏,南姨一改平日裏的沉默,宛如中邪了一樣,絮絮叨叨,斷斷續續地把她是如何看見那稻草娃娃,以及又是如何迅猛地殺死了邪物的過程一五一十通通講了個遍。
之後,趙州轉告了林默和白曉曉。出人意料地是,兩人竟出奇一致地沉默。沒有哭,沒有鬧。説不上來的情感湧到喉嚨處堵住了他們聲帶的震動。他們想説話,但那些字詞都成不了形,堵在心口上不來。他們突然就明白那種感覺了,那種被話給生生憋死的感覺。
走出小區,趙州望着完全黑下來的天,心中如漿糊一般。他想抽根煙,便找了個小公園坐下。他在這時候特別地想找人聊聊。老婆和孩子該是睡了,打給父母親怕他們擔心。這一刻,趙州再次感受到了在林默和白曉曉家裏的那股寒意,從腳趾鑽到眉間,最後化為一種對家的念想,對家的飢渴,從腦袋上方冒出去。
趙州彷彿聽見了什麼,那聲音是心底的洞發出來的。洞內什麼都沒有,唯有當某人的內心敲響了孤獨的大鐘,寂寞的回聲會像是咒語般召喚着一種東西。那是源於每個人內心的東西,長在每個人眼睛裏的東西。那可能是恐懼,無奈,消解,也可能是面對世界大聲嘶吼卻沒能得到答案的時刻,可能是我們自己,是靈魂,是黑暗。
那隻被召喚的金黃色身影出現了,它在趙州面前一晃而過。順着望過去,正是一隻小橘貓。它身上的毛髮一根一根矗立着,有毛骨悚然的效果。路過的車燈照在了貓身上,定睛一看,不錯,果真是一隻稻草扎的貓。它金黃色的毛髮是鋒利的麥芒,那是如此地清晰,長出了肉身,根莖與絮狀的尖頭。
趙州向前走去,可貓是幻象,是回聲,是被拍走的浪花。一切都隨着車燈的消失再次成為了寂寞。趙州愣在原地,他瞬時有些明白了,此刻他變成了南姨,變成了林默,變成了白曉曉。
他看向自己的鞋子,昏暗中,鞋面上似乎是沾滿了泥土和血。趙州脱下鞋子,舉過頭頂,他想借微弱的路燈看看清楚。實際上,那鞋和剛出門時幾乎沒有什麼兩樣,如此的嶄新,似是貓的屍體,似是剛被掏出來,還熱乎乎的回憶。
鞋子是乾淨的,貓是乾淨的,回憶是乾淨的。那泥土和血從何而來?趙州想發出聲音,卻只能從喉嚨裏低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原來如此,説不出來的話會化作泥土,鑽進人的血液裏,堵住人的喉嚨,撕碎人的聲帶。
是的,貓死了,不過是死在虛無裏。而萬事萬物依舊縹緲,破碎依舊聲聲不息。人還活着,在背後的角落裏。
趙州抽完了最後一口煙,心想:
貓其實不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