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文:地鐵裏的魚尾獅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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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瓦尼心不在焉地翻開地鐵站發放的免費報章,內頁專題報道了一則關於數百條海洋生物在日本東海岸集體擱淺自殺的悲劇,事因它們無法忍受沿海村鎮舉辦卡拉OK比賽帶來的噪音。
鬃毛上帶着淡淡海水氣息的魚尾獅引頸張望,透過喬瓦尼右肩細讀新聞。那抹氣味讓喬瓦尼打了個噴嚏,引來前方老邁乘客厭惡的目光。魚尾獅有點愧疚,卻無法抵抗新聞內容的誘惑,於是無視喬瓦尼的不適再次湊近。
就在那一刻,喬瓦尼終於確定一直出現在列車上的這頭魚尾獅並非穿上戲服的角色扮演,而是一頭活生生的怪物;沒有拉鍊、尼龍扣、人工接縫或連接,只有屬於神秘生物的毛皮和鱗鰭。
事情始於兩週前的傍晚,喬瓦尼的直屬主管因公司人事重組離職,導致他經歷了相當漫長的一天。在歸途的地鐵車廂內,欲透過社交媒體土撥鼠視頻尋找救贖的喬瓦尼,很快便發現那片刻的喘息被驟然停頓的列車擊潰。
寂靜瀰漫空中超過五分鐘,地鐵公共廣播系統才勉強啓動,機械性地為延誤致歉,並透露列車發生故障。緊接着,機械廣播員便陷入沉默,並把空調系統帶走。隨着車廂內温度升高,抱怨聲在人羣中蕩起漣漪。喬瓦尼沒有太不滿,畢竟現代各種室內人為的寒冷氣候本來就不自然。真正讓人困擾的是手機突然沒電,斷開了他與世界的連接。
環顧四周,其他乘客都在瘋狂敲打觸屏,試圖逃避鬱悶的空氣和壓抑的氛圍。然後,就在這場景中,他看到了那不尋常的存在:在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一頭魚尾獅站得筆直,用鰭緊緊抓住鋼杆,審視着低頭彎腰的人羣擺弄他們的閃爍設備。
看着那怪誕一幕,當喬瓦尼懷疑自己因手機沒電而產生幻覺時,列車卻忽然抖動,接着彷彿試圖驅散他對現實的質疑般緩緩前進。魚尾獅以奇特的姿勢混在乘客中,堅定地攀附在鋼杆上;沒有人注意到那荒謬的景象。
喬瓦尼難以置信地搖頭。他卻不知道,從此以往,魚尾獅將成為通勤時,交織到他單調生活中的一個常規角色。日復一日的歸途中,魚尾獅從未缺席,總是隨機出現在列車的各個車廂中,不斷調整姿勢試圖融入通勤者的羣體。然而,它越是蓄意模仿,便越在人羣中顯得彆扭。
隨着時間的推移,魚尾獅逐漸適應了周圍的環境,藉着對姿勢與動作的持續微調,使自己看起來更像身邊的兩腿羊。然而在喬瓦尼的眼中它仍然只是令人尷尬與不安的存在,即使其他乘客還是仿如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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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個月前喬瓦尼第一次踏足這片土地,就被新環境的文明程度所震撼。同事們彬彬有禮、主管體貼合理、鄰里友善、社區安全;一切是那麼完美,讓他立即便把妻子接了過來。然而,安居數月,即使同事們繼續保持禮貌,主管始終體貼合理,鄰里還是友善,社區仍然安全,喬瓦尼卻開始感到越來越難融入。井然有序的系統和清晰明確的規則,仿如一道安全屏障將他隔離;一切都有它的位置,每個人都按照既定模式運作,而喬瓦尼則像一顆偏離軌道的衞星。
同胞們常説,在這座城市生存必須保持低調。喬瓦尼不以為然;低調是主觀感受,何況自己從不愛譁眾取寵。後來,他總算理解 “保持低調”的真正意思:別在公共聚會引起關注,避免與當地異性過於親密,即使籃球場被徵作室內足球使用,也該謙讓給當地人;這才是保持低調的正確方式。
接着沒多久,喬瓦尼便親身體會了沒能保持低調的後果。
進入新工作三個月,經理向喬瓦尼反饋人力資源部收到財務部的投訴。顯然,某位同事認為他過於熱情,今後必須稍加收斂。喬瓦尼想起數星期前與財務部同事整理客户信用報告的任務,印象中自己並未越軌,至多是聊天時過於殷勤。
慶幸經理及人力資源部沒作進一步追究,並安慰喬瓦尼也許是文化差異造成的誤解,往後更為留心就好。從那以後,喬瓦尼變得格外謹慎,愈加低調,待人處事更是如履薄冰。
另一邊廂,魚尾獅的新近動向讓喬瓦尼越來越無所適從。它的大膽程度隨着日子倍增,行為舉止更是愈加淘氣。自偷看報章事件後,它便和喬瓦尼形影不離,儘管出現在不同車廂,卻總會走到他身邊,用側鰭交替抓住扶手和杆子,滑稽地保持平衡。偶爾,那詭異生物在地鐵窗户的倒影彷彿還會和自己的倒影交匯合一。
除此之外,魚尾獅還會以審視的目光批判喬瓦尼對報章的選擇、服裝的搭配,或在偷偷傾聽他耳機裏的播放清單後,報以輕蔑的恥笑。儘管在顛簸的列車中保持了安全距離,但魚尾獅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喬瓦尼極為不快。然而作為這生物的唯一目擊證人,他卻無法作出反應,以防引起身邊羣眾的注意,乃至質疑他的精神狀態。
生活持續着荒謬的步伐,工作佔據了喬瓦尼每一絲清醒時刻。公司以優化為名剝奪了許多同事的生計,負責監督重組過程的專業顧問仔細審查每一道程序,而喬瓦尼的新任主管迫不及待地想證明自己。在這混亂至上的渾沌中,處於食物鏈底層的喬瓦尼,除了疲於奔命,也只能努力保持頭腦健全。
正是在這股壓力和不安情景中,魚尾獅闖入了喬瓦尼的生活,具現成存在危機的諷刺實體。喬瓦尼以為這一切只是他渺小腦袋為了平衡疲憊的神經和受創的心靈而生成的產物。然而,魚尾獅確實存在,而且似乎並未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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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五的傍晚,喬瓦尼正前往某餐館赴約。距上次與前經理蒂莫西見面已是三個月前的事,其時魚尾獅的插曲仍未開奏。蒂莫西是為數不多在這片陌生土地上誠心接納喬瓦尼的人之一,儘管在公司重組時被裁,他們仍保持聯繫。
路途中,喬瓦尼望着列車窗外快速飛逝的街景,尋思着魚尾獅會在何時何地蹦現。思緒突然被一股刺鼻的氣味打斷,他以為它來了,卻發現味道來自一名剛上車的建築工人。喬瓦尼下意識地捂住鼻子,然後被那反射動作嚇了一跳。曾幾何時自己已習慣對大聲喧譁的外來工人皺眉頭,對擠在一起的體力勞動者掐住鼻子,或對在街頭休息的幫傭搖頭表示不滿?彷彿這些舉動能保護他免受排斥、歧視及標籤化,能幫助他融入這個城市成為其中一分子。他深感愧疚,但建築工人似已習慣,毫不在意。
喬瓦尼突然覺得自己有如那頭魚尾獅在模仿人類,搔首弄姿、坐立難安。好不容易捱到了目的地,喬瓦尼像罪犯一般逃離現場,並暗自慶幸沒有被魚尾獅看見那狼狽的模樣。
與蒂莫西的相聚短暫而美好。前經理仍然體貼理智,沒有對公司的重組及裁員作出任何抨擊,只閒話家常,分享一些離職後的趣聞軼事。相互告別後,孤獨感伴隨晚風襲來。依着明亮的街燈,喬瓦尼走向當夜的末班車。歸程毫無波瀾,最為寬慰的是魚尾獅無處可見。然而,蒂莫西的話語在他腦中迴盪不去。
會面前,喬瓦尼從同事口中得知蒂莫西是自願離職。他向董事局建議與其留下中間管理層,不如多保留幾個實際執行勞動的中下層員工。見面時喬瓦尼向蒂莫西確認,他一貫地一笑置之,説只是質疑自己的工作除了將商品轉變為必需品,提高消費增長數字之外,對社會的實際貢獻似乎還比不上一名建築工人或清道夫。還打趣説目前最大的煩惱是不知該當海南雞飯還是雲吞麪小販,雖然兒子建議他去進修人工智慧相關領域的課程。
“一開始我想賣雲吞麪,但妻子反對。她認為賣雞飯是更安全方便的選擇。你知道嗎?中央廚房會提供主食、配料和醬料,攤主只需揮動一把廚刀。兒子則堅持進修才是正途;他説我一輩子都在搞科技,應該做一些比當小販更有意義的事情。不過啊,有意義的定義是什麼呢?”
喬瓦尼從未想過自己會在新加坡謀生。他的表兄弟和姻親在加拿大安家立業,在臨近底特律市邊境的小鎮建立了親密無間的社區網絡,生活優渥。全因大學同窗對精英統治及任人唯才的制度大肆吹噓,才讓喬瓦尼誕生了到新加坡努力工作尋找平等機會的念頭。
來自加拿大的首次邀請發生在茜拉答應下嫁後。然而,自幼喪親的自立性格讓喬瓦尼決定前往新加坡開創道路。儘管初期的奮鬥似乎充滿希望,他卻未能在這座城市站穩腳步。遷移到加拿大的邀約重新被點燃,讓喬瓦尼陷入抉擇的困境。
“毫不費力就能融入當地社區。”表哥在聖誕聚會上告訴喬瓦尼。“一切已有妥善安排;尋找夢想家園時會有暫居的地方、優良的工作機會、教會里的人脈;沒有理由留在新加坡,想想你和家人在那裏能過得多美好。”
喬瓦尼無法否認表哥的建議十分誘人,他深切明白一個積極的社區能從各方面幫助他與家人融入。然而心中仍有一絲猶豫,這地方有像蒂莫西這樣的、願意放棄他們權利的個體讓他牽掛,有某些印記縈繞腦海;畢竟,生活遠不止於優渥。
“茜拉懷孕了。”岳父的補充讓他倍感壓力。“家裏很快就會迎來一位小天使,而他需要最妥善的照料。外國人在這兒該有多麼困難?托兒、教育,這些是本地人和上層社會的專利,與我們無關。”
毫無疑問,新成員在帶來歡樂同時也增加了負擔。在新加坡為妻兒找到合適的位置並不容易。茜拉從未宣示立場,也沒顯露過任何微妙暗示。即使喬瓦尼知道茜拉會毫無條件地支持自己,卻不會天真地認為在最脆弱的時候,茜拉不曾渴望與家人團聚,並生活在一個備受接納的社區。
在最近一次的午餐會上,表哥再次催促。“今年的移居之門已打開,這是我為你整理的表格和程序。看一看吧!試一試總沒壞處。”
數月過去,魚尾獅突然銷聲匿跡。神秘生物不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儘管無法確定消失的原因,但他已逐漸適應了那份缺席,並在這新常態中找到慰藉。除此之外,喬瓦尼一直在考慮表哥提到的移居機會,甚至填寫了表格並獲得推薦信,只差正式提交申請。
他彷彿在等待神聖的干預;某個跡象或某種呼喚。
工作的進程緩慢,各階層的員工仍在艱難地應對動盪的重組過渡階段。漏洞和疏失充塞着每道流程,基本任務也被繁瑣的行政拖慢,導致日子無效停滯,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大局及效率。
讀着一封不斷往返、以各種理由推託工作的郵件,喬瓦尼決定提前逃離工作。當他收拾好公事包準備撤退時,前台接待員捎來電話,知會有封等待簽收的官方署名書信。
喬瓦尼在離開辦公室前提了信件,並在十字路口等候時打開仔細閲讀。那是來自新加坡移民局,關於永久居留申請結果的通知書。喬瓦尼重複讀了三遍,其間,交通燈在機械舞蹈中轉換了四次輪替。看末,喬瓦尼仔細地摺疊通知書,放回信封,塞進揹包。然後給茜拉發了一條短信,詢問是否需要在回家路上補點日常用品,接着戴上耳機,慢慢地朝地鐵站走去。
高峯時段的地鐵仍然像往常一樣擁擠,喬瓦尼等了兩班車後才能擠上。車廂自動門不耐煩地響了幾聲,將他納入囊中。四周人牆逼近,喬瓦尼翻出手機打開音樂播放器,讓Horace Silver “Creepin’ In”的音符輕撫着耳膜,然後融入列車和爵士樂的節奏中。在這幾乎沒有隱私的空間裏,身邊乘客通過手機創造出以視覺和聽覺構成的私人領域、孤獨結界。搖擺的列車和音樂把喬瓦尼引向空間深處,逐漸與周圍的現實脱節。
當“The Preacher”的響亮旋律被Art Blakey的擊鼓節拍拉下帷幕,喬瓦尼又見到了魚尾獅。它站在最後一節車廂門邊,半靠在艙體上,專注地閲讀夾在雙鰭間的旅遊指南。喬瓦尼幾乎可以肯定魚尾獅偷偷地朝他瞥了一眼。然而,這淘氣生物卻一反常態、分毫未動,沒往喬瓦尼身邊靠近。未幾,魚尾獅便以非凡的速度在某站下了車,獅頭仍深深地埋在旅遊指南中。
喬瓦尼舒了一口氣,突然有個念頭一閃即逝:也許過了今天,便再也碰不上那奇幻生物了。他無法確定這份心情是寬慰還是悲傷,唯一的期望是地鐵今天不出故障,或即使出了故障,空調還能正常運作,手機電池也能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