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劉昭然:Ciao, amore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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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的夏日宛如一場不願醒來的夢境。拉斐拉,伯爵唯一的女兒,如今失蹤了。她的長裙拖在塵土間,白色的衣襬已沾滿泥垢。她的眼神迷離,空洞得像一座廢棄的花園。唯有那句反覆低喃的“Ciao, amore”仍在她唇間盤旋,彷彿是遺落在時光中的咒語。
拉斐拉的丈夫是個面目猙獰的暴君。在那緋紅的地毯和陰森的燭光下,丈夫的怒吼和拳腳如同狂風驟雨般襲來。她的身體承受着皮肉的苦痛,而心靈卻如空虛的杯盞,漸漸被無盡的黑暗灌滿。她的腦海中浮現的,是丈夫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和扭曲的面孔,是每一個“Ciao, amore”在恐懼與屈辱中擠出的微笑。
夜裏,拉斐拉常常看見聖母的畫像在牆壁上冷冷注視。她的目光似乎在嘲諷拉斐拉對神的無力祈求。黑暗中,拉斐拉感到有一雙隱形的手撫過她的頭髮,輕聲低語着安慰,卻又令人不寒而慄。那些觸感是陌生的,但也帶着某種致命的吸引。絕望的她開始懷疑那並非上帝的恩賜。
“Ciao, amore”。那晚,一個閃電撕裂天幕,暴雨如狂暴的怒潮般沖刷着古城的石牆。拉斐拉在地上掙扎。丈夫揮動着拳頭,咒罵夾雜在雷聲中劈頭蓋臉地砸向她。她看見蠟燭搖曳的火光映在丈夫猙獰的臉上。拉斐拉手中緊握的花瓶在片刻的恍惚中砸了下去。玻璃碎裂聲在她耳邊炸響,血液飛濺而出,濺到了她身後的十字架上。“Ciao, amore”。她早已分不清是丈夫的叫喊,還是她內心深處的呼喚。
“Ciao, amore”。她明白了,她的祈禱正在悄然地向黑影敞開。拉斐拉並不清楚從何時開始,她的恐懼與怨恨在無盡的屈辱中,演變成了某種病態的依賴。它沒有面孔,也沒有名字。它只是一個錯覺。鮮血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見丈夫掙扎的身體和痛苦扭曲的臉龐,卻彷彿與自己毫無關聯。急促的低語在她耳畔纏綿,交織着難以言喻的慾望與憐憫。它徘徊在拉斐拉的夢境邊緣,像情人般撫摸着她的靈魂,將她從人世間的痛苦中剝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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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拉斐拉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她停在那家Gelato店前,挑選那最鮮豔的顏色。冰涼的甜意在她舌尖化開,猶如她曾經深愛的温度。她舀起一勺又一勺,啃食着某種無法擺脱的負罪感。拉斐拉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什麼,甜美又粘稠的味道是否真的存在。
“Ciao, amore”。拉斐拉看見自己穿着那件繡滿花瓣的白裙,在廚房中忙碌着,為丈夫準備他最愛的玉米糕。陽光透過花窗灑了進去,暖黃的光芒包圍着他們。丈夫總是帶着笑意走近她,從背後輕輕摟住她的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低聲説:“Ciao, amore,” 那聲音柔和得如同教堂裏的輕聲禱告。美酒下肚,他們一起驅車前往托斯卡納的田野。一朵雛菊別在她的髮間,微風輕輕掀動花瓣。丈夫微笑着注視她,目光温柔得像一片無垠的海洋。他靠近她,帶着陽光的味道,指尖輕柔地掠過她的頸側。他的唇輕輕貼上她的,柔軟而輕巧。拉斐拉閉上眼睛,感受着他温暖的氣息並沉醉其中。
一種冰涼滑膩的觸感猛然襲來,瞬間打破了她的迷夢。她低頭看去,才發現一滴融化的Gelato滴落在她的手上。順着指縫滑下,涼意瞬間刺透她的皮膚。拉斐拉感到那句“Ciao, amore”在她的喉嚨間苦澀地迴盪。
後來,拉斐拉去教堂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教堂的每一處角落都充滿了肅穆的神聖,但拉斐拉卻感受到一絲隱秘的甜蜜。拉斐拉跪在冰冷的石地上,雙手合十,眼神迷離而空洞。她的禱告在那些肅靜的夜晚變得模糊不清,彷彿並不是為了求得救贖,而是為了滿足內心無盡的貪戀。那慾望如同黑暗中的藤蔓,無聲無息地攀附着她的靈魂。拉斐拉渴望着與那雙熟悉的手一同追逐着那片被夕陽塗抹的血色光暈。她知道它是短暫的,是灼痛的。可那是她唯一的救贖,是她最深的沉淪。
白晝與黑夜的交替,對拉斐拉而言,已經沒有了意義。她穿着一襲潔白的連衣裙,耳邊彆着一朵小小的雛菊。純白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顫抖,似乎還殘留着晨露的濕潤。那白色的裙子與她蒼白的膚色相映成輝,讓她看上去既聖潔又虛幻。步入店內,拉斐拉的目光很快就停在了最亮的一款Gelato上,鮮豔得像是方才滴落的血珠。冰涼的液體沿着她的指尖滴落,猶如鮮血般滑膩。她舔舐着最後的殘留,甜美中夾雜着絲絲鐵鏽的苦澀。拉斐拉的笑容在陽光下,透露着難以言喻的幸福。
拉斐拉的意識在混沌中徘徊。每日清晨,她睜開眼,懷裏便是丈夫冰冷的軀體。她蜷縮在丈夫凝固的血海中,稀罕的液體還是染紅了她的白裙。那一刻,她終於再次感受到那熟悉炙熱的觸碰。它像佛羅倫薩午夜的風,優柔寡斷。手指沿着她的脊背滑落,輕柔如羽。拉斐拉閉上了雙眼,接受了這場無聲的洗禮。在這詭異的纏綿中彼此侵蝕,惡魔則徹底佔據了她無暇的靈魂。
後來,那家Gelato店不知了去向。拉斐拉再也沒去教堂,她甚至再也沒有出現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
後來,人們都説,伯爵女兒瘋了。她吃了她的丈夫的屍體,然後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