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呈:越過山丘仍少年——憶林清如先生 | 聯合早報
zaobao
和林清如先生相識以及隨後成為忘年之交,要追溯到17年前。
那時我在《聯合早報》任職,完成以“南洋大學與新加坡政府關係”為主題的博士論文前後,參與了新加坡知識分子公民團體“圓切線”的口述歷史計劃。我負責的口述對象之一,就是林清如先生。此前我對他的瞭解,僅限於那些歷史資料和新聞碎片拼湊而成的平面化書寫,見面後的多次交談,給我留下的印象至今深刻。一是長者不老的精氣神,濃眉下眼睛裏熱忱的光,握手時雙手緊握的力度;再是他驚人的記憶力,對數十年前的日期、人物和細節,在他的敍述過程中是連貫而細緻的,且準確度很高。2007年11月,聚焦於1945-1965年中學生活與課外活動的“逍遙遊”展覽舉行。林清如先生和他同時代一批人的故事,通過口述實錄、圖片和影像等方式,讓公眾看到、知道。他們那代人彼時彼刻的在場敍述,是島國發展進程中可能會被忽略的部分,被呈現出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或許是知道我對新加坡歷史有着濃厚興趣,也撰寫過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百年紀念特刊《百年基 千秋業》,此後不久,林清如先生邀請我為怡和軒的三慶大典編撰特刊《世紀傳承》,開始了我和他之間的深入往來。怡和軒的厚重百年史及其在新中兩國交往中的重要地位,已有歷史充分認定。林清如先生在怡和軒擔任董事、總務多年,2007年接下怡和軒主席一職。這年,他七十歲。他是個有理念的行動派,奔走於催化和推動多個重要項目中:會所重建落成、113週年紀念和陳嘉庚基金先賢館開幕等重要事項,讓怡和軒的悠久歷史和獨特作用展現出新的內在活力。
特刊撰寫過程中,我和他的交集與溝通比較頻繁,他以他的方式給予編撰者信任和協助,特刊的採訪和資料收集完成得很順利。完稿之後,他基本沒有改動,只説希望在《世紀傳承》的特刊裏增加英文版的怡和軒時間簡史,很客氣地電郵問我是否可以。這本特刊也成為我們之間難得的機緣:於我,是從長輩處學習和受教,得以更真切認識島國發展歷程的不同面向;於他,或許有些許閒聊時的理解和放鬆吧。
林清如的一生,寫就的既是個體生命史,也是時代大記錄。他身上的符號意義,無論是歷史還是當下,在我看來,要比其他從1950年代新加坡政治風雲中走出的左派人物都更為特殊,也更顯比照的價值。
在那個時期,以他的哥哥林清祥為代表的左派領袖基本上都身陷牢獄,政治上無權失勢,理想破滅;走出監獄之後,在社會中屬於失語一羣,既有主觀的英雄落寞、心灰意冷,也有外在的氣候壓力、無奈受限。政治對手打造出了成功的新加坡故事,讓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對自身歷史價值的社會認可基礎,更無從談起在新的社會架構下重新樹立政治目標。
正因為此,林清如的符號意義才更為鮮明——他和那個時期的左派領袖一起經歷過牢獄的政治打擊,但此後的數十年間,他深知“斯人已去,沉浸悲情不自拔,於事無補”,抱持着迴歸社會的信念和意願,主動參與社會表達。他選擇了怡和軒,並再造了怡和軒的形象,帶領這一在新加坡文化史、華人史中具有特殊重要意義的百年社團邁向新的階段,積極實現對新加坡社會的深度參與。他的這種主動,仍有些少年時代衝撞啓蒙的本能,更有歷經滄桑之後的練達與通透,得以和新加坡的時代變遷和政治氣候的轉移相互契合,成為兩段不同時期的符號。
換言之,新加坡政治時代的變化為他參與社會提供了一定的外部空間,但如果沒有他的積極主動,新加坡社會對那段歷史的認知重塑也不會這麼快。這種互相成就,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的?
林清如先生對怡和軒的上心盡力,是一以貫之的。怡和軒主辦講座,談鄰國政治、談國際局勢、談社會萬狀、談文化政策,我經常會收到他的電郵,在同個電郵羣組裏的還有很多活躍的本地文化人士,邀請大家出席。對於《怡和世紀》,他更是傾注心力,本地文化名家大多應該都有收到過他的約稿之請。卸任怡和軒主席一職後,他仍親力親為為《怡和世紀》的改版和發行奔忙不休,發電郵請大家訂閲。他是一個喜歡做事、停不下來的人。
怡和軒在新加坡社會的重新活躍,跟林清如先生是緊密關聯的。2010年怡和軒與《聯合早報》、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聯辦城市論壇,邀請梁文道、朱大可等華人社會知名學者與本地文化名人一起縱論城事,怡和軒慷慨支持贊助。2011年《聯合早報》出版我主編的《辛亥百年 南洋回眸》,怡和軒訂購了100本,以示對這一文化活動的支持。我電郵林主席打趣地謝謝他“支持革命”,他也幽默回覆道:“革命尚未成功也不會成功,因為荊軻不再。”出版社編輯何華在書頁中放了一頁怡和軒的介紹廣告,並附有一段林清如主席的語錄。發給怡和軒後收到秘書回郵:林主席唯一要求修改的地方是:刪掉“怡和軒主席林清如”字樣。
2014年,林清如先生出版了個人回憶錄《我的黑白青春》,為島國的民間歷史敍述留下了重要的一頁。書是厚重的,文字是平和的。他説,“在書裏,我沒有過多的慷慨和激昂,更無意天南地北搬弄大道理。我只追求真實……做過的事,説過的話,我直言不諱。雖然我曾歷經驚濤駭浪,與大夥兒以教徒似的熱忱為正義奉獻青春,但我不曾掉進自怨自憐的怪圈,我不販賣悲情。”他在這段被主流放逐的年輕歲月裏,失去過青春特有的色彩,然而,青春或許如夢,理想卻從來不曾消散。他的心裏始終對家國的未來有着各種想象,並樂觀、頑強地去踐行對自己的承諾。
這些年來,時有和林清如先生碰面、聊天的機會。每年農曆初一怡和軒新春團拜時的問候,也曾假怡和軒主持文史講座,得到林清如先生的鼓勵和認可。有時讀了《怡和世紀》後與他聊上幾句當期文章,感受得到他對島國社會文化那種切身體己的關切。最近幾年見面時,看他步履變緩,聽他經常自嘲年紀大了、健康狀況不佳,做不了什麼事。在我聽來,更像是一種錯過了黑白青春、時不我待的急迫感和焦灼感。而我眼裏的他一如既往地爽朗熱情、忙碌不休,總以為他會一直忙下去。
去年5月,我請林清如先生去品嚐火鍋。那應該是他第一次去我工作的品牌就餐,他好奇地問了好多問題,也跟服務員瞭解一些情況。而我不知道的是,為了這次聚餐,他之前兩天特地在家人羣裏詢問他們對火鍋瞭解多少,年輕人都是如何點菜、都喜歡吃些什麼。那天在靈堂聽他的幼子説起這段,他其實都很想了解年輕人的世界。
告別林清如先生那天,下着雨。晚上,我從書架上把他的回憶錄翻出來。從黑白的青春歲月,到平和謙遜的長者,走過山河湖海的漫長旅程,他的堅持,他的堅守,他的理想,他的信念感,內化為他的根基,支撐着他,伴隨着他,步履不停。我一直覺得,八旬的林清如,內心仍然湧動着青春的熱情。
2011年初,我開始在美國杜克大學公共政策學院當半年的訪問學者,去美前告訴了林清如先生。4月26日,他發電郵給我説:“兆呈,好久沒你的消息,做學生的日子真令人羨慕”。
曾經的學生領袖,越過山丘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