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靖斐:我直視他的後腦勺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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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的教授彈鋼琴。額前兩撇銀白劉海晃盪,他的雙手拓印青筋與褐斑,無一不是觀眾渴求的細節。人啊怕老怕死,但玩起混合實境,也會期待它擬真。
觀賞“kagami”(下譯《鏡花水月》),又見演出傳單上,坂本龍一用同樣的手捋發,探入那頭經典銀白techno cut,一種很懂耍帥的臭屁。而我想起古希臘雕塑,大理石原材堅硬,才尤以柔軟細節為高超表現。喬瓦尼·斯特拉扎的《面紗聖母》,薄紗透映聖母面容,在大理石再現的皺褶間若隱若現,似夢似真。吉安·洛倫佐·貝尼尼的《被劫持的普洛塞庇娜》,冥王普路託將普洛塞庇娜擄至冥界,祂的雙手深嵌女子腰臀,入侵的意味怵目。求美不過擬真。
走入劇院後台的黑箱空間,人人戴上魔法跳躍(Magic Leap 2)虛擬現實眼鏡,雙目開始發散藍光。垂懸至肚腹的圓形處理器,裏頭的降温風扇嗡嗡作響——像不像《異步》(async)第一首“andata”的噪音共鳴?
在現實中虛構一場超現實。觀眾像是集體陷入夢境,在一小時多的夢裏,我們是觀眾也是台上演員,是眼睛也是符號字節,是肉身也是虛像avatar。
而作為眼睛,你可以在《鏡花水月》中極盡凝視之便利。Runny nose and smelly foot,俏皮的英文習語調轉身體感官,而《鏡花水月》容許觀眾在任意行走中變換觀看視角。我對節目宣稱的演出氣味遲鈍,只顧着看教授的後腦勺,看鋼琴內部的弦槌擊打琴絃——照X光般,琴絃是鋼琴的脊椎,音符是神經元。也看他衣袖邊角,錯誤擴張的毛刺(gli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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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首曲子結束後,教授和鋼琴的幻影瞬間消失,你會看見黑箱空間內,站在身旁、對面的觀眾。隔着眼鏡,短暫的目光相接。此時此刻我想到的童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擦亮一根根火柴,為夢續命。不過,劃亮即消耗,像人和創作力,再是賣力延長,也不過轉瞬即逝。
雲朵飄逸,漫步冰天雪地,紅藍線條相間。這些配合音樂而出現的視覺影像,光影錯落時常令人困惑。當然可以説它就像夢境,沒有工整精確的邏輯可言,但作為夢境,它又太“圖庫”了。搜索引擎、安迪·沃霍爾的金寶湯罐頭,向世俗和消費主義妥協的公約數。教授逝後,演出、展覽、雜誌書籍和周邊商品源源不絕。
可是,私我的夢境應該是質數——拒絕整除,拒絕其他因數。所以,我肯定要更喜歡坂本龍一和高谷史郎合作的“TIME”。坂本龍一執迷在音樂中探索時間,而夢是離散破碎的時間。“TIME”交織夏目漱石《夢十夜》《莊周夢蝶》和能劇《邯鄲》的故事。台北藝術大學副教授林於竝認為“TIME”藴含日本夢幻能劇的形式:雲遊四海的旅僧來到一個過去事件的發生地點,一縷鬼魂出現,對旅僧敍述自己的故事,同時再現過去的場景。天亮後,幽魂隨之消失,一切不過是旅人的一場夢。
如此,《鏡花水月》也可以是一部夢幻能劇。鏡花水月的盡頭是空無。而我像一個渴望逃脱夢境的人,執迷於後設,偶爾偷摘眼鏡,到了“aqua”決定席地而坐,雙膝摺疊併攏,貼近心臟。彷彿坐在他腳邊。
《鏡花水月》和2024年新加坡國際藝術節的節目“Sun & Sea”是同一個演出場地。通過“Sun & Sea”,藝術節撮合劇院和沙灘戀愛,一羣沙灘羣眾在吃漢堡、打球、堆沙堡和耳鬢廝磨的間隙裏高唱歌劇。作為見證者的觀眾,爬上架設的高台鳥瞰。集體站立的窺視欲。
可當時我突然有股衝動,想脱鞋除襪,十根腳趾踩進沙子裏。想聞聞鹹得鼻癢的海水味。坂本龍一彈奏腐朽泡爛的鋼琴,垂釣冰川聲音,有人深深感動有人説他造作,但我相信在他活過的時候,這一切曾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