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治國:重返乃詩人之宿命——讀王潤華先生的《重返詩鈔》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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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大程度上,文學作品是作家對童年、故鄉和過往歲月的重返。魯迅用文字重返未莊,重返三味書屋,重遊仙台並重現藤野先生;老舍和沈從文通過小説重返北平和湘西。讀完王潤華先生的Homecomings/《重返詩鈔》(中英雙語版,八方文化,2023年),我腦海裏浮現的第一感覺就是:重返乃詩人之宿命。
在中文版《重返詩鈔》(馬來西亞南方大學學院,2014年)的自序中,王潤華説“重返”是他“尋求跨文化、跨國族、跨知識的經驗與創作”,説“重返就是探險,也是幻想,理想與現實衝突,魔幻與寫實交替”,“重返”不僅為他的文學創作提供無盡源泉,也為他的文學研究提供獨到的南洋視域,使他能進入“學術另類新境界”。
王潤華出生於馬來亞霹靂州地摩鎮(Temoh)的鄉村。他的童年是在蕉風椰雨裏落寞度過的。童年看似單調無奇,但鄉村的苦難、熱帶雨林裏近乎魔幻的迷信,都是他生命裏揮之不去的黑白記憶。中學畢業後,他負笈台灣政治大學,這才走出了荒莽的熱帶雨林,進入都市生活圈。他修讀的是對他而言全然新接觸的外國語言文學,之後到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那更是一個有別於馬來亞的寒冷的生活環境。生活變化如此之大,環境反差也是如此之大,但王潤華並沒未因此而淡忘故鄉;相反,故鄉的風色、人事常常魂牽夢繞,不能釋懷。在大學期間,他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夜夜在墓影之下》(台南中華書局,1966年),寫“南方的雨”,懷想“夢裏的橡膠林”,已然開始了他文學原鄉的最初重返——“用回憶式的自敍法來把我寂寞的童年的亡魂招回來”(《自序》,《夜夜在墓影之下》)。之後就一發不能自已,重返成為了他生命的重要部分,既帶給他文學和研究的喜悦與碩果,也讓他在不斷的重返過程中同現實和歷史進行更深層對話,帶給讀者更富啓益的思索。
紮根新馬又跳脱新馬
紮根新馬,Homecomings/《重返詩鈔》又跳脱新馬,是王潤華多年放逐於新馬之外、以在場者和邊緣人的視角對自己在新馬的個人日常、對新馬風物,以及對新馬歷史的後現代主義、後殖民主義的重返。他的這種重返模式,早在詩集《橡膠樹》(泛亞文化事業公司,1980年)裏就已具雛形,而且,過了三、四十年,王潤華依然能自處漂移的“中間地帶”(median state),執着其本土情懷,並堅持一份他作為文化人的對歷史的反思和對社會的批判。我們比照閲讀他創作於1970年代的《聖淘沙戰堡》(見詩集《橡膠樹》)和作於2014年的《聖淘沙》(見Homecomings /《重返詩鈔》),就能清晰看出一段二戰時期英軍與日軍的對抗歷史如何被詩人“後現代”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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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野生的胡姬花似乎不願嗅聞彈藥的味道從碉堡的裂縫探出頭迷茫張望中看見遠遠山頭的受降館內戰爭已經是一張張的照片和幾個蠟人**在免費供人欣賞
——王潤華《聖淘沙戰堡》
聖淘沙戰堡(也稱西索羅炮台)是二戰時英軍的地下軍事堡壘之一。1942年2月15日,英國陸軍馬來亞司令部白思華總司令正式向日軍投降。日軍以約為盟軍三分之一的兵力,聲東擊西,以極小的傷亡,以少勝多,斃傷及俘虜了約8萬5000盟軍,新加坡淪陷。這就是被丘吉爾視為英國軍事史上最嚴重災難的“新加坡戰役”。也就不過30年後,新加坡人已不怎麼記得那段歷史。聖淘沙戰堡成了本地和外國遊客喜愛的觀光勝地。王潤華重返這段歷史,對*“巨炮頑固而且生鏽/仍然錯誤的指着南方*”不勝唏噓,對遊客的“無感”,對小孩們的“無邪”也是萬分無奈。2010年聖淘沙名勝世界開幕,其中最能吸引遊客的就是設在地表下的大型豪華賭場:
……
過了六十多年另一種戰爭襲擊獅城島上又進行地下挖掘工程建造巨大的賭場引誘並圍困來自世界各地的敵人穿制服的荷官如英國軍官日夜在地下指揮甕中捉鱉的戰略擊敗那些偽裝遊客的敵人他們公然在樟宜機場空降從市中心乘大巴士與地鐵一批一批如潮水湧入聖淘沙名勝世界……
——王潤華《聖淘沙》
這是王潤華對聖淘沙的又一次“重返”——歷史和現代魔幻般交織,一切那麼真實,又如此荒謬。其他如對“淡馬錫”“殖民地”“甘榜”“南洋大學”“高速公路”等等的重返,王潤華亦能遊走在歷史和現實的邊緣,跨越時空,藉由平實而詩意的文字,屢屢重返,為歷史立此存照,對當下常懷隱憂。
英譯也是一種重返
Homecomings/《重返詩鈔》是中英雙語出版,英文譯者黃毅聖是新加坡英語教育下成長的一代。他説自己的翻譯是“創意翻譯”(transcreation),對此王潤華表示欣然接受。公元前一世紀古羅馬學者西塞羅就認為好的翻譯必須是另一種文學創作。中世紀意大利也盛傳一句名言:Traduttori traditori(翻譯即叛逆)。可見優秀的譯作須要譯出原作的文意和文氣,不可死扣結構或字眼而讓譯文晦澀難懂,不忍卒讀。黃毅聖的譯筆流利通暢,譯文中有不少精彩之處,也不乏各種有意無意的誤讀和誤譯。如果將這些誤譯羅列出來,並分析其背後文化與語言的原因,不僅有意義,也會給當下讀者很多啓示。從這個意義上看,黃毅聖的英譯也是一種重返:是他作為英文作家和譯者對王潤華華文原作的重返。
王潤華説Homecomings/《重返詩鈔》中的“每一輯詩都流溢出我複雜又最質樸、最傷心又最喜悦的對土地與文化的思考與對話”(見《作者序》)。在文化日漸快餐化的當下,我非常推薦大家閲讀這本Homecomings/《重返詩鈔》,因為詩集裏不僅有久違的詩意,更有詩人一次又一次宿命般重返之後直抵心靈的叩問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