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上太空? 作家在失眠中痛並快樂着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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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説《睡》,寫一個不再睡覺的女人。韓江《素食者》中鮮血淋漓的夢境,使英惠的一生天翻地覆。陳思宏《第六十七隻穿山甲》是散步的故事,也是睡覺的故事。從台北到巴黎,跨越9825公里去睡覺。布克獎得主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在小説裏思索哲學,在她以“太空田園詩”《軌道》緩解焦慮以前,早以《我睡不着的那一年》深入神秘的失眠黑洞,談無眠者的不安和自愈了。
在文學的世界裏,失眠以另一種模樣存在:家人對此一無所知,無法理解;不求醫,去了醫院也沒用。那是一個獨自承受的秘密,難以為人道的感受,抵抗瑣碎無聊的日常。醒着的時候,《睡》裏的“我”開着中古本田City去超級市場購物,回家掃地洗衣,接孩子放學,給家人做飯,日復一日。30歲結了婚的“我”,生活瑣事圍困,已經讀不完一本書。失眠為她掙來閲讀《安娜·卡列尼娜》的餘裕。
而《第六十七隻穿山甲》的女主角Lai Pin Yen,搭捷運睡,上計程車睡,做美甲睡,按摩睡,在大安森林公園睡,在精品店試衣間睡,唯獨在家裏不能睡。昂貴手工訂製瑞典牀鋪沒用,她在夜裏數穿山甲,政客丈夫對她徹夜無眠毫不知情。逃離台北到巴黎找男閨蜜——從小拍牀鋪廣告相識,只有在他身邊才能墜入睡眠深淵,八小時深睡不醒。
英國小説家薩曼莎·哈維以長篇小説《軌道》獲得2024年布克獎,是布克獎史上篇幅最短的得獎作品。這部小説在距離地球250英里以外的太空世界,回望人類的生存狀態,而在現實中,作者深諳失眠之苦。
失眠發生在暗夜裏,時空感覺扭曲,和宇航員經歷相像。《我睡不着的那一年》是失眠者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失眠時的呢喃和囈語;為了抵達睡眠做的事情。睡覺如果是微小的死亡(la petite mort),《我睡不着的那一年》40則短文像一夜失眠的腦部活動,她想起死去的表哥保羅,想起姑丈在表哥死去隔天,發笑話給他,因為沒有得到回覆而擔憂。“世上還有什麼比死者來不及讀的笑話更可悲?”
延伸閲讀
[寫太空站故事折射對世界的非凡關注 薩曼莎·哈維《軌道》奪布克獎
](https://www.bdggg.com/2024/zaobao/news_2024_11_13_719983)
薩曼莎·哈維的失眠之書《我睡不着的那一年》。(互聯網)
她翻看錶哥的臉書貼文,記錄他獨自騎行70英里的路線圖,並且推測表哥在那天死去。死去和睡眠問題一樣,事件發生之後理性倒推分析,尋找蛛絲馬跡和邏輯。所以也能在書裏找到《失眠症諮商案例報告書》和《失眠的諮商門診》,從中觀察睡眠(和失眠)的社會學。
種種角色夜間粉墨登場
不睡覺是寂寞,是邊緣,是無法登錄睡眠伺服器,是脱軌漂流的自由。意識混沌而且過長的午覺後,醒來的世界天色轉暗,讓人感到極致的孤獨。而蕾拉·司利馬尼(Leïla Slimani),2016年法國龔固爾文學獎的得主,這個名中帶夜的女子(Leila在阿拉伯語中有夜晚的意思)、迷戀夜生活的女子,在夜裏潛入博物館,寫成非虛構文集《夜裏的花香》。
她發現在白天,人人依照別人的期望行事,努力維持表面形象,展現出有美德、跟隨主流意見、禮貌面面俱到的模樣。童年的白天都花在浮淺瑣碎,重複不休的活動。白天是無聊與種種義務的領地,而夜晚翩然而至。蕾拉懷疑大人打發小孩上牀睡覺後,白天見不到的種種角色才粉墨登場。“女人美麗了起來,她們把頭髮盤捲起來,袒露出光澤而芬芳的肌膚……當我到了可以出門的年齡、或甚至更早一點,某種激情就席捲了我。某種迫切、某種飢渴促迫着我也動身穿行於夜的領地。我不想做個乖乖的小女孩。”
法國龔固爾文學獎得主蕾拉·司利馬尼,以文學手記《夜裏的花香》記錄在博物館赤腳漫步一夜的所感。(互聯網)
蕾拉如是寫:“夜來香啊,是我謊言的氣味,我少女愛情的氣味,偷偷抽的煙的氣味,禁斷的歡宴的氣味。是自由的氣味。”
和所有失眠者一樣,薩曼莎和睡覺之間有一段充滿實驗的關係。試着冥想,換全新睡姿來偷渡睡眠,曾在喝下一杯咖啡因飲料後直接睡着,因而時不時重試,但再也沒有成功過。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除了表哥,薩曼莎也想起母親,想起兒時的狗;從語言時態聯想民族性:巴西亞馬遜皮拉罕族似乎沒有抽象的能力。他們的語言沒有“除非……否則”和“為了……所以”的遞歸語句。而日語中沒有完成式。從《失眠的諮商門診》中薩曼莎看到時代的病。疾病和病患意味着國民健保制度的負擔,而醫學不是魔法,醫生只能每天日復一日地坐在那裏,扮演一個解決問題者和藥頭。醫生的時間不在診斷或治療原發疾病,而是治療他們開出的藥之副作用,引起的更多疾病。
因此,我們可以理解失眠如何幫助她發想和創作。失眠甚至改變了她的寫作方式:她的回憶錄和《軌道》都在短小急迫的時限中爆發完成。
失眠也帶來幸福和快樂
儘管《我睡不着的那一年》記錄了薩曼莎的掙扎,如何從求診、游泳、科學、宗教和人類學尋求解方,英國《衞報》的一篇專訪寫道,失眠給了她更多幸福感和快樂感。在一種幾近墜入愛河的痴狂中,她開始寫《軌道》,那是疫情前的事,但大部分內容在封鎖期間完成。足不出户的時候每天上太空,是巨大的慰藉。她在專訪中提到,在地球上時,她很難從人們對地球和彼此的態度中得到慰藉。“把視野拉遠時,我感受到一種更像和平的東西。我可以幾乎不加評判的眼光,單純地看着它的美麗。”
閲讀本書可能無助入睡。但在創作《軌道》之後,拉開距離,薩曼莎與失眠和地球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