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曾偉傑:安哥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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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用餐時討厭沉默,因此總會在咀嚼和咀嚼之間,挑些家長裏短的話題來聊。
“好像很久沒有看到那個安哥了。”父親開口道。
“哪個?”
“哎呀,那個每天坐在走廊,腳爛的安哥啦!印度人,老老的。”
我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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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口中的安哥,是一位腿腳有問題的印裔老人家,住在我們組屋區的每個住户幾乎都熟悉他的身影。
雖然叫他安哥,但他滿頭鬚髮只剩幾根是黑的,年紀少説也有七十往上,稱他為安哥,不過是一種習慣。他身材肥胖,雙腿像是因某種疾病腫脹不堪,上面一直纏繞着層層繃帶,那厚度似是為了防止他的雙腿如水球般爆開。白色的繃帶上,交疊着紅的橘的黃的污漬,像一片片即將腐敗的花瓣,在他的腿上敗落。
早上七八點,居民們匆匆出門上班上學時,便能在連接着巴士站和組屋的有蓋走廊下見到安哥。他總是坐在一輛暗紅色的電動代步車上,每天至少要在外頭待到傍晚才回家。
代步車座椅的人造皮革早已龜裂,露出橙黃色的填充海綿。手機則用支架夾着,全功率播放印度連續劇。他指間經常夾着煙,看劇時便抽上幾口。他在的時候,總有煙味在狹長的走廊裏縈繞,聞慣煙味的我,一開始倒沒察覺這一點,但見牽着小孩的家長總是皺着眉繞道而行,方才發現不妥。
初來乍到時,我還保留着和鄰居打招呼的習慣,多次向他點頭問好。然而,他往往只淡漠地抬起眼皮瞟我一眼,又低頭繼續盯着手機。我的問候成了自討沒趣,便再也沒有打過招呼。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座城市,哪怕是住兩隔壁,也不一定要寒暄問候,更何況只是住在同一棟樓裏。
日子一年年過去,我出門的目的地也從兵營變成了大學。生活變了,但從組屋到巴士站的這段路始終沒變。而安哥,也成了這條路上的一個固定存在。
但安哥並非總是隻在走廊上抽煙看劇。組屋前有一片空地,種有幾棵大樹,樹下襬着長椅,是老人們傍晚聚會的場所。時間一到,老人們或拄枴杖,或在女傭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來,最近則更流行坐着代步車,三三兩兩地聊着天。安哥總會加入他們,用馬來語交談,偶爾爽朗大笑。
下午的涼風天裏,他偶爾也會將代步車開到組屋前的空地上,坐到長椅上吹風。他的妻子——一位身形嬌小的馬來婦人這時會陪伴在側。有時,她會半蹲着為她丈夫的雙腿換上新的繃帶。我曾瞥見那繃帶下的雙腿。皮膚坑坑窪窪的,有的地方甚至如石像一般發白粗糙,有的地方則滲出淡黃色的膿液,散發着腐爛的氣味。他的妻子卻神情自若,動作輕柔,像是早已習慣了這種場景。
“是哦!你這樣講……是真的很久沒看過他了。”母親回答道。
“傑,你叻?”父親抬頭問了我。
“也是很久沒有了。”
我上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場驟然而至的雨中。那天,天空是橘紅色的,我手中拿着剛從食閣打包好的晚餐,和同樣沒帶傘的人們一樣,急匆匆地趕回住處。遠遠地,我看見他孤身一人坐在長椅上,代步車就停在他身邊不到半米的地方。雨點早已滴滴答答落下,他卻一動不動。
我從未見過他自行站立走動過。
我的腳步逐漸減慢,目光凝視着他,腦海裏閃過無數個疑問。他的妻子呢?他是因為無法移動而滯留在這裏淋雨嗎?需要幫忙嗎?
我走近他,卻沒有開口。他的眼神沒有落在我身上,更像是在空洞地望着更遠的前方。行人一個個匆匆經過,雨水越來越密,開始從我的劉海滴下,我最終沒有停下腳步,只是邁開腿低頭跑進了電梯間。
回到家後,只覺得腦子嗡嗡的,一直到睡前將燈關上後,才聽見原來是有一把聲音在腦海中重複唸叨着:
沒關係的是他沒有開口要求幫忙沒關係的是他沒有開口要求幫忙沒關係的是他沒有開口要求幫忙……
那場雨很大,也很長,像是天試圖用雨水沖刷掉什麼,也的確把一些東西衝走了。這些天揹着書包上學,我經過空蕩蕩的走廊,竟也沒注意到這世界有了什麼不同。
餐桌上,空氣一時間凝固。
“那他是不是……收檔了?”母親問。
“可能吧。”父親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