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善良的人為何難以獨善其身 | 聯合早報

親愛的朋友，

網購和快遞已成為生活中新的日常，據《全球快遞發展報告（2023）》預計，2023年全球快遞包裹業務量超過2000億件，而業務量居首的中國則超過1000億件。

快遞工作號稱分秒必爭、使命必達，它無疑是緊張、充滿壓力的。而且它的准入門檻不高，從業者越勤勞肯幹，收入相應地越多。據報道，中國的快遞員、外賣配送員等新就業形態勞動者達8400萬人（央視網2023年3月29日），相信在新加坡從事這類新型產業的勞動者也不在少數。

中國的一位非專職作家為生活所迫，不斷改換工作的同時，仍堅持閲讀與寫作，他曾於2017年加入了快遞從業者的大軍，於2019年離開這個行業。

離職後，他將20年換了19份工作的經歷化為文字，其中送快遞這一段經歷尤為詳細。

《我在北京送快遞》是由作家胡安焉創作的非虛構作品集，湖南文藝出版社2023年4月首次出版，隨即在讀者間引起很大的反響。

在這本書中，作者除了詳細描述在北京送快遞的這段經歷，也敍述之前十多年間頻繁更換工作的經歷。

翻開這本書，你或許會驚訝，胡雖經歷坎坷，文字間卻無絲毫抱怨與牢騷。他能從自身抽離出來，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自身的工作，審視內心的思想與情感。

作者從在物流公司上夜班開始敍述，我們隨他的腳步，彷彿進入巨大的機器內部，窺探它如何驅策萬千快遞員奔忙不休，進而瞭解從業者們內部的競爭與互動，體會他們的身心在巨大工作壓力下的種種變化，以及他們與客户間的複雜關係。

從胡的工作經歷中，讀者能深深體會到從業者們的辛苦。如分揀工作，員工從晚上9點半一直幹到早上7點，連續九個半小時不再有進食時間。而另一份送貨工作更不輕鬆，要達到同行平均收入，他每天要工作11個小時，除去卸貨、分揀、裝車和路上的時間，要每四分鐘派出一個快件才不虧本，而上廁所和吃飯，對快遞員來説也是奢侈的。為了節約成本，他早上幾乎不喝水，也經常不吃午飯。

工作的艱辛，對人身心的折損，是令人震驚的。

如夜班分揀會影響睡眠，胡在早上放了工卻興奮地無法入睡，須要白天減壓，補償身體，才能回覆一些活力。這份工作還容易令人脾氣變壞，同情心透支，不知不覺地變得麻木冷漠起來。送快遞則容易讓從業者習慣以金錢的角度來看待問題，有些人為節省時間，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快遞丟進快遞箱，不接甚至屏蔽陌生電話。胡甚至有一次讓一位老人等了他三個小時，令他吃驚的，他的心裏竟沒有絲毫愧疚。

快遞員在適應這個行業的同時，身體與心理都做出不同程度的改變。正如胡在書中所説的，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所處的環境，而不是由他的所謂本性決定的，這讓人很難不去聯想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及存在主義學者們提出的人的異化問題。

這樣工作環境會讓人容易失去本心，在緊張與壓力之下，他不止一次有過沖動，讓他想要“反噬身後的壓力，發泄對世界的不滿”。許多客户無理取鬧，歪曲事實，顛倒黑白，讓他憤怒至極。

令我感到吃驚的，胡安焉的“報復備忘錄”裏只記了兩個名字，後來又全部刪掉了。在快遞工作的最後時光裏（被遣散），胡曾在微信裏發了一個僅客户可見的朋友圈，得到了很多客户的留言稱讚，讓他對工作的意義有了新的思考。

隨着一頁頁翻過，除了更為了解快遞這個行業，相信你也會和我一樣，對作者本身產生了疑問。像胡這樣一個人，勤勞、善良、温和且寬厚，沒有理由做不好一份工作，為何如此頻繁地改換工作？

在後面的章節裏，疑問得到解答。胡講述了其他的工作經歷，自己內心成長的歷程，並進行真誠而深刻的自我省察。

於是我們得知，對胡的成長，影響最大的是他的家庭。父母不善交際，節日也很少串門，導致他不善表達，比同齡人更單純、幼稚、遲鈍，無法聽懂別人的言外之意，也難以察覺別人的險惡用心。

父母教導胡要與人為善，克勤克儉，卻沒告訴他人心險惡，要學會説不，捍衞自己的利益。這樣的家庭環境造就了胡的討好型人格，不善交往，羞於表達，不想麻煩人，不喜討價還價，不會拒絕，更不敢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抗爭。

不敢想象，胡由少年蜕變為成人的過程有多艱辛。潛意識之中，他認為周圍的人都是好的，習慣以真誠對人，下意識地討好別人，寧肯自己吃虧，也願別人更快樂一些。

胡曾因擔心同事不滿而拒絕上司提拔自己，也曾因不敢提出合理訴求而黯然辭職。

他發現當一個人表現得無私時，別人回報他的往往不是友善，而是加倍的貪婪。然而，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胡不想吃虧，也不想如身邊人那樣變得自私與貪心，最後選擇了獨善其身的方式——和所有人保持距離。

尋找個人存在的價值

發現自我，尋找個人存在的價值，是本書的另一個主題。

從校園走入社會，人們需要一份工作，好安身立命。此過程只極少人例外。它往往是痛苦的，特別當個人價值觀與現實反差很大，而又無力改變社會，往往屈從於現實的壓力（比如生存），讓自身改變。

胡換了如此多工作，非無能力把工作做好，而是受自身性格及內心深層需求等方面的影響。

起初他對自己並沒有清楚的認知，直到開始閲讀文學作品，並進行寫作。通過這樣的方式，他漸漸開始覺醒，認清自我，洞察到造成自己痛苦與挫折的根源，並通過寫作來抵擋現實的壓力與痛苦，完善自我，並進行一定程度的自我超越。

這本書中，胡的寬容與自省最令我感動。

工作中他遭遇過許多痛苦與不滿，他並沒有報復過傷害他的人，而是選擇遠離那些人。父母的教育讓他遭遇了許多挫折與坎坷，讓他不滿，但他並不因此怨恨父母，而且能正視自己的個性，從中找到正面與積極的部分。到了後來，胡已放下對過往工作的不滿與怨憤，他認識到懷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的。

書中有許多富含哲理的句子，如作者認為自由在於人能意識到什麼，而不在於他享有什麼，人對自由的追求比對它的獲得更可貴。如伍爾夫的一篇讀後感讓他感動落淚，“在心死之時喜歡她的鴨子及枕邊的昆蟲”——在毫無希望的絕境中的愛，就是照亮生命的光。

胡對於寫作的看法我也深表贊同。對他而言，寫作是生活的另外部分，屬於自由的部分。通過寫作，他越來越感受到生活中許多平凡雋永的時刻，要比現實困擾的方方面面對人生更具決定意義。

親愛的朋友，這就是我要推薦的，它是一本真誠之書，它所能帶給你的，遠遠超過它書名。

祝你時常感受到生活中平凡雋永的時刻！

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