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食族】劉昭然:次冬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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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陽光總是帶着一種惺忪的倦意。下午四點半,太陽像一盞將熄未熄的燈籠,光線柔得像剛剛醒來的夢。車窗外的風景一晃而過,山丘的影子則被拖得老長。那一樹梔子花是姥姥種的,就長在她小院的門口。每年這個時候,滿樹潔白的花開得繁盛。
其實,我捨不得摘它。花離了枝椏,像是失去了某種與生俱來的宿命。可姥姥卻執意地笑着勸我:“花開過了,今年開的就今天帶走吧。讓它跟着你一起吹吹北方的海風。”
我將那一束梔子花輕輕插入礦泉水瓶中。瓶身雖簡陋,卻因水波微漾而多了一層樸素的靈動。花朵安然無恙地佇立着,彷彿連火車的顛簸也無法擾亂它纖薄的美。那花香輕柔,像一縷無法捕捉的幽夢,在車廂裏悄然彌散。它織成一道無形的結界,將喧囂和疲倦隔在外頭。梔子花的香,既不如玫瑰那般濃烈,也不似茉莉那般馥郁。它的氣息,是一種孤獨的温柔,像一首婉轉卻未出口的情歌,徘徊在舌尖,不肯散去。
火車穿行隧道,光影明滅交錯。每當光線灑下時,花瓣便泛起一層通透的瑩潤。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將鼻尖貼近那片潔白,深吸一口。轉瞬間,冬日帶着一絲不可名狀的暖意,在花香裏化開了。香氣牽引着記憶,帶我穿過隧道,回到姥姥的小院。那兒依然是陽光斜照,梔子花正開得爛漫。
抵達老火車站時,天已微暗。站台上的藍色欄杆依舊矗立。它如記憶中那樣,表面已經被時間磨得斑駁。我沿着欄杆走向海邊,冷冽的海風撲面而來,卷雜着鹹腥的氣息,直入肺腑。那束梔子花被風吹得微微顫動,香氣卻似乎愈發鮮明,像是在與腥鹹的海風爭奪我的注意。海的氣息,總是沉重而綿長,彷彿從深海深處帶來的某種不朽的記憶,將人牢牢攫住。可梔子花的香卻輕柔得幾近虛無。它似乎不屬於這裏,卻又固執地在腥鹹的空氣裏留下一抹獨特的清甜。它如同一束微光,短暫卻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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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在不遠處拍打着沙灘,節奏像是深沉的絮語。浪頭翻卷着白色的泡沫,撲向礁石的瞬間,碎裂成無數的水珠,彷彿一場微型的煙火。那聲音低沉而持續,帶着某種讓人心安的韻律。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梔子花的香味與海風的腥鹹交織在一起。轉瞬間,是花、是浪、是風,都統統不重要。
幾年後,解封后的某個冬日,我再度奔向海邊。第二海水浴場的風依舊鹹澀,海浪依舊低吟。我站在沙灘上,望着灰藍色的海面,熟悉的腥味在鼻尖盤旋,卻再也無法捕捉到那一抹花香的清甜。我呆呆地倚在欄杆上,感覺自己與海浪和風聲隔得太遠,太遠,還是太遠了。連同那些逐漸模糊的記憶,慢慢溶進了潮濕的空氣中。轉瞬間,梔子花香早已隱沒在時光的褶皺裏。
梔子花的香,或許留在了那個冬天的車廂裏,留在了海風輕撫藍色欄杆的那個傍晚。我的記憶則像被稀釋的墨跡,顏色愈發淡薄。我唯一能依賴的,是那股鹹腥的海風。每當它輕輕拂過,我就知道,海還在,梔子花也還在。花開花謝,潮起潮落,世事更迭,而留存的,往往只是味道。但,曾經的味道早已被時光稀釋了。留下的,又只有一個無聲的空白。轉瞬間,海風無眠。
閉上眼,腦海裏浮現出姥姥的小院子,那一樹一樹的梔子花,以及她遞花時和藹可親的模樣。轉瞬間,她輕聲説道:“花不必貪戀枝頭,它有它的歸宿。”閉上眼,曾經隱約飄過的花香,再次輕輕拂過我的臉頰。它像是微風帶來的呢喃,悄無聲息地溜走了。隔着海風,冬日的餘温緩緩吹過。是花,是浪,是風?我想是我快瘋了。因為一旦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只有無盡的海浪和風聲。
或許,梔子花依舊。只是,它早已等不到下一個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