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歲尾的今時昔戲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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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台已經少聽了。大概地區收聽頻率不一樣,永遠有些台收不到——而且偏是想聽的那一台。老人受不了聒噪,也受不了廣告,受不了喃喃唸經當唱歌的新唱法……彷彿那些歌曲停留在千禧年以下,就幾乎屬於可算忍耐範圍了。年歲使人發生兩個極端,一則什麼都已無所謂,一則已經不可忍耐——挨近年尾,新近聖誕歌,是舊曲沒錯,只是唱法嶄新得難以接受,連忙找來Ella Fitzgerald爵士聖誕金曲來救命。爵士天后的隨意發揮,即不損聖誕曲原味,也增添佳節的喜氣:遠方時空的白雪紛飛,半個世紀搖擺爵士夾雜爐火熊熊,很有儀式感——似乎這樣,這普天同慶的時刻,自己也有份參與了。我記得若干年前,買了一本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關於聖誕節的回憶的中文版,袖珍小本,印得精緻,燙金字體書題;小巧書裏多幀插圖,另有村上春樹的説明,日文版譯本原有的序,他也是杜魯門·卡波特——其筆下的繁華眾生相,小説《第凡內早餐》(編按:也作《蒂芙尼的早餐》),女主角赫赫有名,早上路過珠寶店,瀏覽櫥窗裏的首飾——據説原本的主角是夢露。她的嬌嬈迷糊,應該無可替代,作者偏愛夢露——赫本是另一類型,精瘦清麗,纖細有餘,而非尤物。
記得《飛瀑欲潮》一片,夢露飾演背夫偷情,且設計殺夫——那種風情萬種,扭臀踩高跟鞋走路的樣子,一付得意洋洋,勝券在握,不時隨着唱片旋律迎風閉目陶醉,像預先享受遂意的快樂。杜魯門·卡波特的理想公主,如薄命桃花,演不了第凡內的早餐,物質虛華來去的虛榮,還原到來自污泥的純淨靈魂。聖誕歌聲裏,外邊的狼煙狗嚎暫且不去理會,只有翻閲着這本小書,翻到那裏讀到那裏——如今不學年少時規定每日每月讀多少,還有必備閲讀心得,殊不知書的緣法不在於此,書的樂趣也不在於讀通,而且不求甚解更是一種境界,親近文字的剎那,根本是自己和世界的鏡照臨水,到最後處於盡頭,自己是自己,塵世歸塵世。
謝芳辭世,世人知道是誰嗎。我曉得老的謝芳演過老祖宗,紅樓夢的賈母——可是早期她是陶嵐,電影《早春二月》的女主角,聖誕節下午覓着光碟,重温了。我以為矚目的是謝芳,卻原來是孫道臨:他是難得一個銀壇美男子,看過老電影《大團圓》,戲裏的少年跳脱俊美,之前他是上海話劇團的台柱,早已大出鋒頭。戲裏的蕭澗秋,是個理想化的書生,開頭時已經展露他的性情:船艙裏旁邊的老頭打瞌睡,一頭歪到蕭的肩膀,他不知是嫌棄還自己愛乾淨,就起身,出去甲板上了。他同情老同學的遺孀文嫂,甚至起了娶她的念頭——謠言滿天飛,他還是在乎的,對於身邊小人恨絕,就是自身潔淨也對於四周人性污穢感到憎恨。尤其是那極為輕薄的打油詩,“左邊抱個小寡婦,右邊還想……”一個欲獨善其身的理想主義者,逐漸也就被環境逼迫。聽到文嫂死訊,他大步大步地走過江邊,走過拱橋,景物匆匆在身畔流掠,一個女人死了,也等於他微弱的光芒熄滅了。那時代還有這種電影,隻身與大環境的對抗,善與惡的交戰,一切容不得自己,而僅有的力量如此不堪一擊。劇終的光明尾巴,是投身洪流之中,證明個人是不能改變社會,唯有革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