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躬耕到炒飯 本地劇場向東南亞借力 | 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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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巒連綿,雲層簇擁,一羣藝術工作者在花田、池邊圍聚,創意共生。這是Toy肥料廠集結新加坡、泰國和老撾的藝術工作者,在泰國清道“躬耕南洋”的景象。
2024年歲末之際,卡峇雅受列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新馬泰印和文萊五國首次聯合申請,彰顯東南亞多元文化雜糅的特質,凸顯各有所長、互助互利的可能。新加坡像是東南亞國家的“富鄰居”,腳步輕快,匯率強勢,從泰勒絲的東南亞獨家開唱權,到國際音樂劇接力上演,新加坡除了資金優渥,還有什麼優勢?
這一年,Toy肥料廠推動東南亞表演藝術交流計劃“耕南洋”(plotSEA),主張從豐富的東南亞文化遺產中尋寶。劇團藝術總監吳文德認為,藝術創作不一定總要向歐美或中港台取經,東南亞也有許多隱藏的瑰寶,從歷史文化,到文字、戲劇和音樂等表演形式,都為藝術創作提供豐富素材。
每年伊始“耕南洋”
第一屆“耕南洋”,一行13人的跨域跨界藝術工作者共同生活、排練,參與老撾舞蹈藝術家Noutnapha Soydala的傳統舞蹈大師班,再以形體戲劇演出老撾經典史詩故事《桑信賽》作結。2025年“耕南洋”得到國家藝術理事會的市場與受眾發展基金(Market and Audience Development Grant)支持,將在2月重回清道,聯合泰國藝術團體Makhampom Theatre Group,泰國演員Wariya Khattiphibun和印度尼西亞演員Robertus Darren Radyan,以泰國民間傳説《十二月》為藍本共同創作。
演員文詩恩在《桑信賽》上演奏泰國長鼓。(Toy肥料廠提供)
重返舊地是重要的。吳文德説,要產生有機的創作、合作,必須對腳下的土地與合作對象有更深入瞭解。和當地藝術團體交流後,他感覺到彼此的契合感很重,而新加坡藝術工作者也需要這樣的時間、空間,進行密集訓練。
延伸閲讀
[青年藝術家朱浩培 用藝術關懷土地
](https://www.bdggg.com/2022/zaobao/news_2022_04_27_524521)
“東南亞戲劇和傳統的廟會祭典脱不了關係,演出地點的日月星辰、大地稻田,都是一部分。”説到大地稻田上的表演藝術,不能不想到台灣池上的豐饒景觀,而其實在東南亞,也能腳踩在土地上實感創作。熱帶赤道國家的氣候沒有慣常想象的單一無聊,“耕南洋”計劃在每年伊始進行,吳文德形容,年初的清道像處於冬季、旱季,氣温偏低而乾燥,是户外演出的絕佳時機。
最近獲得台灣國立台南大學頒發榮譽教育博士的本地資深劇場人郭慶亮,曾主導《水·土》二部曲劇作,聚焦馬來人與實裏達人身體、身份與族羣的流離失所。“Tanah”和“Air”在馬來語中分別有土地和水的意思,並列意即國土。《土》啓發自本地馬來作家、音樂家Isa Kamari的小説“Duka Tuan Bertakhta”,講述1819年的新加坡,一個年輕女孩在海上失去家園,被迫上岸。在她面前眾聲喧譁,各自主張擁有這片土地,使她開始質疑自己的身份,努力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立足點。《水》則是一部脱胎自口述歷史的引錄劇場,講述實裏達人如何因新加坡發展和馬來西亞柔佛州的開發,不斷流離失所,身世和身份傳續問題歷經漂泊和擺盪。
引錄劇場《水》演繹出實裏達人的困境。(檔案照/Crispian Chan攝,濱海藝術中心提供)
在我們遙望國際的集體遷徙和流散之際,他們的生存課題其實近在咫尺。這段跨越國界和土地疆域的移動故事,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東南亞區域間,彼此密不可分的關係和糾葛。
海域也是精神文明
郭慶亮在獲授感言中提到,身份認同不一定以土地的歸屬來決定,海域也是一種精神文明。“與土地不同的是,我們無法佔有或擁有海洋。即使劃出政治界線來標示邊界,也無法在這片不斷流動的海洋上築起圍牆。當我們跨越水域,穿越海洋,抵達新的島嶼,在探索的過程中會發現自己未曾想象的可能性。”
13年前,他到台北執導演出《小地寶》。慶功宴上,新加坡燈光設計師Helmi Fita和當地阿美族演員Namoh Nofu初識卻打成一片的場景,一直在他心中縈繞不散,啓發他用新視角來看待身份和認同。他憶述,Helmi曾在一次訪問中説語言隔閡,讓他更好奇作品的文化脈絡。“差異沒有成為障礙……他們就在那深海里,尋找着裏面的文化深層意義,通過文化的共通與差異激發了想象和創意。”這段經歷也讓郭慶亮開始思索海域議題,以及島嶼和紅樹林的生態關係。
如今,戲劇盒也正在運用新加坡的地理位置優勢,為荷蘭鹿特丹的國際社區藝術節(International Community Arts Festival,簡稱ICAF)開拓新加坡基地。劇團2011年開始參與該藝術節,2017年將“GoLi——彈珠移動聚場”和“The Lesson”帶到荷蘭。戲劇盒聯合藝術總監許慧鈴在2020年擔任ICAF的顧問小組成員,那年的活動深受疫情影響,她因而建議在世界各地舉辦本地化的衞星藝術節,讓社區藝術、社區劇場遍地開花。她説:“之所以提出這個想法,是因為我注意到亞洲、東南亞不乏好作品,但缺乏記錄。”
首屆實體ICAF新加坡基地
ICAF新加坡基地因而誕生,後在2021年和2023年舉辦兩屆線上活動,讓藝術工作者互相交流。2025年6月12日至15日,他們將迎來首屆實體ICAF新加坡基地,讓台灣、菲律賓、香港、日本、新加坡、中國大陸、澳大利亞的藝術工作者相聚交流。戲劇盒也能正式將戲聚現場的理念融入國際社區藝術節。
節目包括由新加坡、菲律賓和荷蘭藝術團體呈獻,聚焦年長者、青年、移民和特需羣體的劇場演出;還有專長於多元包容舞蹈與律動的荷蘭藝術團體帶來大師班。來自新加坡、澳大利亞、台灣(或香港)和菲律賓的跨地區團體也將組成特別行動小組,聚焦青年發展,社區藝術創作的美學與戲劇等課題。
許慧鈴説,戲劇盒的作品深耕新加坡民情和地景,也跨越地理界限,以及醫療保健、建築、遺產和教育等課題。通過這些節目,劇團希望讓各地藝術工作者跨越疆界看見彼此。然而,她受訪時也直言:“由於宏觀經濟前景,許多國家的藝術基金首當其衝遭到削減,我們目前未能籌到理想中的資金。我們還在繼續與不同城市的藝術家協商合作,盡最大努力為他們籌集資金前來。”
《炒飯外交》煲出新意
實踐劇場則從稻米下手,介觀地方的文化與政治。這項藝術計劃《炒飯外交》(Nasi Goreng Diplomacy)由本地青年藝術家朱浩培發起,以印尼前總統美加華蒂運用炒飯,來緩解政治緊張關係為靈感,通過這道常見親切無害的菜餚,探討食物外交,推動東南亞基層社羣的交流,主打非官方,自下而上。
最初,《炒飯外交》受到斯里蘭卡藝術團體“The Packet”委託創作,以互動式裝置的面貌在2023年“Serendipity Arts Festival”上首次亮相。現場設有一個隨處可見的店面,出售來自泰國、印度尼西亞、越南、菲律賓和中國的米種。然而要購買這些米種,就必須先買印度米再進行兑換。每包米在交換過程中都攜帶故事、食譜或軼事,突出米在全球政治中發揮的作用。
實踐劇場將之煲出新意,舉辦數場東南亞《炒飯外交》活動,每次邀請東南亞人主持,並負責準備原生國家的炒飯,也透過對話反思糧食政治如何影響黎民日常。《炒飯外交》曾邀峇釐島舞者Elly和蠟染專家關信利,介紹即將消失的峇釐島炒飯“Nasi Goreng Suna Cekuh”,探討峇釐島稻米的獨特性和峇釐島的過度旅遊;緬甸版由Jasmine Chaw和朋友們介紹緬甸的蒸豌豆炒飯,討論料理歷史、緬甸稻米與烹飪,以及新加坡的緬甸僑民如何通過食物找到團結力。毗鄰國家同中有異,也少不了口舌之爭——常為食物拌嘴。馬來西亞版《炒飯外交》讓馬來甘榜炒飯登場,探討有沒有可能同時滿足新馬人的口味偏好。
若將東南亞視為流動多元的集體,文化和語言是差異,也帶來陌生感的碰撞與刺激。
對土地和自我定位心存敬意
“耕南洋”在泰國待上兩週,實際上已先歷經半年沉潛。首先,新加坡的一行演員經過公開徵選成團,期間舉辦類似讀書會的工作坊,一同讀劇聊天,暢談本地戲劇發展方向,如此進行半年,彼此建立默契和共識。一行人到清道後展開兩週的訓練,早上六點就起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密集而全神貫注,沒有所謂的下班;或上午排練,下午就離開去忙別的戲。
吳文德認為,身體、聲音、思想,這些都是戲劇工作者的工具,而藝術工作者必須先對自我身份與行業存有尊重和敬意,以及對創作有決心。他觀察到,隨行的藝術工作者回來後都更為成熟,對自我身份和定位有更清晰的認知。“新加坡劇場和藝術工作者若想走到更高更遠處,需要以寬廣的胸襟走出去,對本國藝術圈有更全面多元的貢獻。待在舒適圈裏不走出去,很多時候都在做一些英國戲劇、台灣劇本,少有時間研究東南亞和新加坡素材。”
“無線空間”引進區域藝術
猴紙劇坊主辦的2024年國際迷你偶戲節“無線空間”適才落幕,藝術總監何家偉受訪時説:“創辦節日的使命非常明確,將多樣非凡的亞洲木偶藝術帶到新加坡,讓新加坡人能夠體驗這種豐富且經久不衰的藝術形式,與之產生聯結。”
檳城偶劇團“破浪布袋戲”(Ombak Potehi)在2024年無線空間演出的《大聖鬧龍宮》,既有現代環保課題與經典名著的融匯,也反映一羣傳統布袋戲愛好者,如何用業餘時間保育這門閩南傳統,併為其注入南洋風情。(猴紙劇坊提供)
他認為,木偶藝術在亞洲各地傳承幾個世紀,藴藏許多值得學習和探索的寶藏,其中的美感、複雜性和文化意義也值得走向全球舞台。而新加坡在地理上具有樞紐優勢,擁有高效體系,卓越設施,世界級活動管理能力,是舉辦國際節日、工作坊和展覽的理想地點。新加坡也有能力將小型藝術項目組織得有聲有色,不遜於大型活動。
他還提到,作為多元文化社會,新加坡以包容性和尊重不同傳統而聞名,這種開放性為欣賞的亞洲木偶藝術提供了肥沃、純粹而紮實的土壤。“另外,與一些文化傳統深厚且對創新存在限制的國家不同,新加坡沒有揹負文化完美主義的重擔。這種自由讓我們在探索、創新和重新詮釋木偶藝術傳統時無須擔心批評或束縛。新加坡對實驗和創造的開放態度,使我們既能夠尊重傳統,又能夠推動木偶藝術的創新和發展。”
做藝術都得要天真?
“無線空間”扮演的是引進區域藝術的東道主,稍微年輕、傾向出外探尋“耕南洋”,又帶着什麼樣的期望出發?吳文德的答案不無天真、感性。“我一直認為,喜歡不喜歡都是主觀的,但做一件事情時懷抱最大的誠意、認真、敬意和創作動機,別人一定感受得到。”
一如何家偉形容偶戲節的步調是“嬰兒學步”,吳文德説,“耕南洋”以泰國為基地推廣東南亞戲劇,現階段只要獲得更多支持和祝福就足夠了。做藝術都得要天真?他不禁莞爾,説:“如果不做傻事,就沒有下一步了。錙銖必較的話,藝術形式會是封閉的,因為你只會一直重複受眾喜歡的東西。”
郭慶亮引用已故新加坡戲劇家、公共知識分子郭寶崑的話:“如果人是樹,民族文化教育就是他的根;根扎得越深,他才越能拔高伸展,向世界別處吮吸滋養。根越深,樹越高,他才能在較高的層次勘察別族文化,與之接觸、比美、交流……這種紮根卻開放的文化,既允許廣泛的遊歷,又深深植根於歷史和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