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動漫產業面臨動畫師與演員遭受剝削的困境——彭博社

插畫師：阿里·利洛安

對柴田由美子而言，聲優既是職業更是畢生夢想。雖然為動畫電影和遊戲中的熱門角色賦予生命令她充滿成就感，但微薄的收入迫使她在二十多歲時不得不在夜店兼職維持生計。

“我演繹着女主角，現實生活卻入不敷出，“現年60歲的柴田説道。如今她還兼任家居整理師幫人收納雜物，“聲優這行根本養不活自己。”

對二十餘位從業者的採訪顯示，這種遭遇在該行業屢見不鮮。這與全球動漫熱潮形成強烈反差——過去十年間，產業規模已翻倍至210億美元。

即便在普遍存在過勞文化的日本，動漫產業仍以壓榨勞動力著稱。行業數據顯示，20歲出頭的動畫師年收入不足200萬日元（約合1.3萬美元），而東京同年齡段平均收入超300萬日元。Glassdoor等網站顯示，這還不到美國初級動畫師薪資的一半。創作者還常遭遇薪酬拖欠和支付不確定問題。

但變革已現端倪。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工作組去年點名批評日本動漫產業虐待員工，同時揭露娛樂界性暴力事件。五月報告指出該行業存在"超長工時”、低薪及漠視創作者知識產權等問題。

這對政府來説並非光彩之事，日本政府一直將動漫作為"酷日本"戰略的一部分來提升其軟實力。包括動漫在內的娛樂內容如今已成為日本重要出口商品，其價值幾乎與鋼鐵和芯片相當。聯合國報告發布之際，日本公眾正日益關注自由職業者和獨立工作者的待遇問題——隨着更多企業從終身僱傭制轉向靈活（且成本更低）的用工模式，這類勞動者在 workforce 中的比例持續增長。動漫行業大多數從業者都是自由職業者。

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工作組批評了動漫從業者超長工作時間、低收入以及知識產權遭漠視的問題。插畫師：阿里·利洛安鑑於這些擔憂，日本立法者通過了一項新法案並於11月生效，以加強對自由職業者的保護。上月底，日本公平貿易委員會的監管官員啓動了針對動漫行業勞動實踐的調查，並邀請從業者提交投訴。

許多動漫從業者表示這些措施早就該實施。新法生效三個月後，部分人士指出雖然改革尚未全面落實，但在全球強勁需求和投資者興趣推動的行業中，這些變化已提升了人們對創意工作者福利的關注。

“動畫公司現在應該有能力支付更高的工資了，”東映動畫前動畫師兼工會官員沼子哲也表示。東映動畫是《龍珠》和海盜冒險系列《海賊王》的主要製作公司。

曾被視為極客（即所謂御宅族）專屬愛好的動漫，如今已成為主流。2020年好萊塢因疫情停擺時，《鬼滅之刃：無限列車篇》以超4.7億美元票房登頂全球票房冠軍。日本現在每年產出約400部電視與劇場版動畫，吸引忠實粉絲購買周邊商品。該類型作品在全球流媒體觀眾中的熱度還引發了收購狂潮：索尼在2021年收購動漫流媒體Crunchyroll後，又於去年底宣佈成為角川集團最大股東；電影製作發行公司東寶株式會社收購了美國動漫發行商Gkids以拓展北美市場（金額未披露）。

麥格理資本分析師山下宏指出：“動漫是日本少數能保持優勢並積極海外擴張的領域，但其工作方式已落後於時代。”他補充説，行業較低的社會治理標準可能破壞潛在交易或嚇退未來投資者。娛樂業正更嚴肅對待公司治理問題，激進基金越來越多以此為由推動董事會改革——如富士電視台爆出的性醜聞所示。

動漫產業的基礎可追溯至1963年的《鐵臂阿童木》，這部改編自手冢治虫漫畫的電視動畫講述了一個擁有人類情感與超能力的機器人男孩的故事。這部未來主義作品在當時快速現代化的日本引發轟動，其每週30分鐘的製作模式成為行業標準，為趕工期採用的多層外包模式亦被廣泛效仿。

該模式後來演變為現行體系：動畫工作室在由出版商、玩具廠商等投資方組成的強勢製作委員會設定的預算內製作，各方共享版權收益。製作公司將工作外包給小型動畫工作室和聲優事務所，而這些分包商又會僱傭更小的公司或自由職業者。這種模式使公司能同時運作多部作品並分攤風險，但也導致收入分配稀薄，原畫師和聲優往往需等待報酬層層下撥數月之久。

據曾經營聲優事務所十年的音效製作人根吉信成透露，聲優通常需等待六個月或更久才能拿到薪酬。“分包違法現象十分普遍”，47歲的根吉表示有時甚至會出現欠薪情況。他因業績不佳已關閉了聲優業務。

從業者常僅通過電話或通訊軟件受僱，缺乏正式合同保障薪酬支付。24歲的杉澤愛娜是世嘉颯美控股旗下TMS娛樂公司（代表作《名偵探柯南》）的實習生，她表示：“行業普遍存在先開工後補合同的情況”。

視頻：日本嚴打動漫行業剝削現象

2023年好萊塢編劇演員罷工導致影視停擺的情形在日本難以複製——多數日本聲優和插畫師並未加入工會。前工會幹部沼子坦言，自己始終難以説服同行入會。

“熱衷繪畫的人通常不喜社交，“他解釋道，“工會活動需要集體行動，與管理層甚至高層談判。對藝術工作者而言，直面權威提出訴求極具挑戰性。”

新出台的自由職業者法案強制企業向所有工作者提供載明薪酬等細節的書面合同。法律禁止企業要求無償加班，並規定須在60日內支付報酬。政府正加強監管，同時鼓勵從業者舉報違法行為。

“我們注意到自由職業者處於弱勢，他們常因擔心失去機會而不敢詢問報酬標準，“公平交易委員會高級官員武田正宏表示。

日本新法案要求企業必須與自由職業者簽訂載明薪酬等細節的書面合同。插畫：阿里·利洛安業內人士指出，根本問題在於大量從業者甘願忍受惡劣條件，只為投身自幼熱愛的藝術領域。這個行業入門競爭極其激烈，漫畫家和動畫師長期位居兒童夢想職業榜首。許多人將經濟困境歸咎於自身：總存在更資深的職位可供追求。原畫師負責繪製關鍵場景的首尾幀，收入高於中間幀畫師。隨着技藝精進，他們可晉升為薪酬更高的導演等職位，但高階崗位鳳毛麟角。聲優領域的競爭則更為殘酷。

人口結構萎縮和包括AI在內的技術創新也被認為將帶來變革——同時也構成生存挑戰。日本研究所預計動漫插畫師將面臨勞動力短缺，估計到2030年其數量將從2019年的約6200人下降至5600人左右。製作公司已開始轉向海外勞動力，東映動畫將70%的動畫製作工作外包給菲律賓分公司，儘管關鍵工序仍留在日本。許多人擔心AI會取代工作崗位，尤其是初級職位，導致年輕藝術家流失。

不過部分分析師從這些趨勢中看到了希望，他們預測市場將更健康，企業會為更復雜的工作支付更高報酬。帝國數據庫研究員飯島大輔表示，預計小型工作室將進行整合，這有助於它們獲得對製作委員會的話語權並提高薪酬。“行業應該整合到現有數量至少減半，才能使每家都可持續"他説。

但專門研究自由職業的律師山田保成指出，真正的改變需要從業者主動爭取，而非指望法律自動保護。“自由職業者需要意識到自己是經營者，如果認為有問題就要採取行動"他表示。

有些人已開始發聲。聲優柴田最近發現一款使用她配音的遊戲在幾年前重新發行時未支付版税。擁有數十年從業經驗的她（包括在《聖鬥士星矢》等熱門系列中擔任主要角色）提出投訴後，發行商同意補付。“人們過去總是緊抓住到手的任何工作，因為提出異議就會被邊緣化"她説，“大家一直都在忍受這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