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TCS被前員工指控將經理錯誤分類以規避H-1B簽證規定——彭博社

孟買的塔塔諮詢服務公司辦公室。

攝影師：Abeer Khan/彭博社

當唐納德·特朗普首次入主白宮時，阿尼爾·基尼指控印度最大外包公司的高管命令他參與其所謂的掩蓋行為。

曾在丹佛為孟買塔塔諮詢服務有限公司（TCS）擔任IT經理的基尼表示，他的主管命令他偽造內部組織結構圖，使其看起來比實際情況更加高層管理人員密集。

基尼後來在聯邦訴訟和接受彭博新聞採訪時聲稱，這樣做的目的是為應對TCS使用工作簽證方式可能面臨的更嚴格審查。那是2017年，特朗普以反移民綱領競選，但他的關注點不僅限於無證移民。他還抨擊了廣泛使用的高技能工人簽證計劃H-1B，稱其提供了“廉價勞動力”，損害了美國工人的利益。他表示，美國公司應優先僱傭美國人。

基尼和另外兩名提起類似訴訟的前TCS員工表示，該公司多次不當使用特殊管理層簽證來僱傭沒有管理職責的一線員工。這三起案件均根據聯邦《虛假申報法》提起，但在法庭審查簽證欺詐指控前均被駁回；基尼的案件正在上訴中。這種被稱為L-1A的管理層簽證更容易獲得且監管更少；例如，它們甚至沒有國會為H-1B持有者規定的最低工資要求。

阿尼爾·基尼表示他曾拒絕上級修改組織架構圖的命令，並於2017年11月提起舉報人訴訟，次年遭解僱。攝影師：吉梅娜·佩克/彭博社基尼向彭博社透露，八年前特朗普上任時，印度塔塔集團旗下公司TCS的高管們正試圖在聯邦檢查員登門前，使其組織架構圖與簽證申請材料保持一致。

儘管特朗普首屆政府的官員持續批評工作簽證政策，預期的嚴厲管控卻未成現實。如今隨着埃隆·馬斯克等科技領袖為H-1B簽證項目辯護，特朗普已轉變説辭。“我一直支持這類簽證，始終持贊成態度”，他於去年12月對《紐約郵報》表示。這一立場反轉引發其MAGA基本盤的反彈，使其本土主義支持者與科技行業新盟友形成對立。

雖然研究顯示移民對美國經濟和政府財政具有淨積極影響，但基尼的遭遇及其他訴訟指控、公司內部文件、郵件和彭博獲取的聯邦數據表明，TCS對L-1A經理簽證的使用方式恰印證了特朗普早先對擠壓美國工人的擔憂。首次披露的數據顯示，該公司獲批的L-1A簽證數量遠超其向美國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提交的強制報告中披露的經理人數。數據還表明，與多家美國科技巨頭合作的TCS近年來獲得的經理簽證數量遠超其他任何僱主。

針對有關指控和彭博社數據分析的詳細詢問，公司發言人發表聲明否認任何不當行為：“塔塔諮詢服務公司（TCS）不對未決訴訟發表評論，但我們堅決駁斥某些前員工的不實指控，這些指控此前已被多家法院和仲裁機構駁回。TCS嚴格遵守所有法律法規。“該公司拒絕提供更多細節。

目前無法確定TCS為不符合經理職位的員工（如Kini等人指控的情況）獲取了多少L-1A簽證。Kini等人表示他們個人知曉數十起此類案例。法律專家指出企業濫用L-1A簽證計劃的情況普遍存在，根據彭博社獲得的聯邦數據顯示，過去十年間聯邦官員已發現近200起L-1A簽證持有者實際並非管理人員的案例。

TCS獲批量L-1A簽證數量超越競爭對手

獲批L-1A簽證的頭部企業

數據來源：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

《虛假申報法案》允許舉報人代表美國政府起訴企業。此類訴訟通常指控公司高管欺騙納税人。案件成敗往往取決於美國司法部是否介入，為涉及資金雄厚企業的法律鬥爭提供政府資源。司法部拒絕介入包括Kini案在內的所有針對TCS的L-1A簽證相關訴訟。

在法律文件中，TCS表示已對Kini的投訴進行獨立調查，發現"所提問題大多缺乏依據”。文件稱公司已對確認的問題"採取整改措施”，但TCS未説明調查具體發現。

一名聯邦法官於二月駁回了Kini的訴訟，理由是他未能證明塔塔諮詢服務公司(TCS)的簽證操作如何規避對美國政府的財務義務。此案正在上訴中。Kini表示，他拒絕執行上級要求修改組織架構圖的命令，並在2017年11月提起訴訟前提交了兩份正式內部投訴。次年，他遭到解僱，他認為這是對其舉報行為的報復。該公司未回應關於Kini被解僱的質詢。

“我曾以在TCS工作為榮，“他在採訪中表示，“但人生中有些事必須堅持操守。”

另一起案件中，印度公民Vinod Govindharajan指控TCS在2013年為其申請L-1A簽證時虛假陳述其商業發展經理身份，實則並無下屬團隊。他稱公司藉此規避更嚴格的H-1B簽證規定，將其派往新澤西州愛迪生市工作，而薪酬僅為同崗位美國同事的一半。因經濟拮据和對TCS的不滿，他於2018年向美國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EEOC)提起投訴，該機構負責執行禁止職場歧視的聯邦法律。

根據EEOC2019年向Govindharajan、其律師及TCS發送的"最終裁定"信函，調查發現"可信書面證據"表明TCS"經常偽造L-1簽證申請材料”。信函還指出，該機構認定印度籍簽證員工薪酬遠低於美國同事，且TCS對Govindharajan的投訴實施了報復。

但美國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本身無權執行移民法或與就業簽證相關的工資要求，這些職責分別歸屬於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和勞工部。目前沒有跡象表明該委員會將其調查結果與這些機構共享。一位EEOC發言人表示，保密規定禁止他們就戈文達拉詹的個案發表評論。

“移居美國曾是我的夢想，“49歲的戈文達拉詹在接受採訪時説，“但我從事的是銷售崗位，與管理職能毫無關聯。”

管理簽證的過度使用

H-1B簽證計劃旨在允許美國僱主聘用外籍高技能稀缺人才。該簽證設有學歷要求和薪資標準，數十年來深受僱主青睞；其申請量遠超每年約8.5萬份的限額。今年7月，彭博新聞社調查披露外包公司如何主導了決定H-1B簽證分配的年抽籤制度。

相比之下，L-1A簽證既無數量限制也無薪資要求。根據國土安全部獨家數據，塔塔諮詢服務公司使用這類管理簽證的規模遠超其他美國僱主。彭博新聞社依據《信息自由法》提起訴訟後獲得了這些數據。該公司拒絕就彭博數據分析的具體問題作出回應。

數據顯示，2019年10月至2023年9月間，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批准了逾9萬份L-1A簽證。IT外包公司（為美國企業提供信息技術服務的承包商）是該簽證計劃的最大用户羣體，而塔塔的獲批數量令競爭對手望塵莫及。該公司獲得超過6500份簽證批准，比其後七家L-1A簽證最大受惠企業的總和還要多。（美國國務院也可通過綜合審批程序簽發L-1A簽證，但該部門不公佈具體簽發數量；專家表示自2008年以來其簽發量相對較少。）

TCS在L-1A簽證批准份額上遠超競爭對手

L-1A簽證批准數佔美國員工總數的百分比

來源：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

與此同時，TCS同期向另一聯邦機構提交的強制報告顯示，其美國業務實際僱用的經理人數遠低於其申請簽證數量。

在2022年提交給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EEOC）的報告中，該公司31,000名美國員工中僅有不到600人被歸類為高管和經理。而同年，該公司獲得了1,969份新發或續簽的L-1A經理簽證批准。在2021年EEOC報告中，TCS報告稱在美國僱傭了564名高管和經理，但該財年卻獲得了1,447份L-1A簽證批准。（EEOC不公開這些報告。彭博社從伊利諾伊州州務卿辦公室獲取了這些文件，根據該州法律，在該州運營的公司必須將報告公佈於其網站。這些報告涵蓋各公司的全美僱傭情況。）

與競爭對手相比，TCS報告的經理人數佔美國員工總數的比例明顯偏低。該公司拒絕對提交EEOC的數據細節置評。根據L-1A規則，某些不直接管理他人的高層員工可能符合"職能經理"定義，但專家表示此類情況極為罕見。

移民律師指出，虛構職位名稱為非管理人員獲取L-1A簽證違反《移民和國籍法》，而聯邦執法權的漏洞使僱主得以濫用該系統。Shilpa Malik，VisaNation Law Group PLLC管理律師表示，她曾遇到企業偽造L-1A簽證申請材料的案例：“L-1A常被用作H-1B的替代品。這些人都是真正的經理嗎？顯然不是。”

美國公民及移民服務局（USCIS）在調查簽證濫用指控（包括L-1A簽證的違規操作）方面僅有有限權限。部分僱主辯稱該機構缺乏進行實地考察的法律授權，過去曾有公司拒絕移民局官員進入辦公場所或單獨約談員工。

然而根據彭博社獲取的移民局執法數據顯示，過去十年間該機構已發現約1800起涉及L簽證的欺詐案件，其中近200例確認L-1A簽證持有人實際並不擔任管理職務。移民局隱去了被執法企業的名稱，且未就本文詢問作出回應。

“實地核查確實有助於防範欺詐，“Infosys公司（塔塔諮詢的競爭對手之一）前美國移民事務主管、就業簽證專家艾琳·格林表示。但他指出，多數情況下移民官員僅通過電話或郵件索取資料，“而非親赴客户現場”。

與多數印度外包商類似，塔塔諮詢大部分員工駐紮印度本土，提供後台IT服務。但該公司在美國仍需配備面向客户的員工，並僱傭了數千名美國人。達拉斯外包諮詢機構Everest Group創始人彼得·本多爾-塞繆爾指出，外包商通常採用80-20模式：約80%員工在印度或客户所在地附近的低成本地區工作，20%派駐客户母國（如美國）。

孟買的TCS辦公室。這家外包公司大部分員工都在印度。攝影師：Abeer Khan/彭博社“TCS擁有業內最高的利潤率，他們通過激進削減成本實現這一點，”他表示。

雖然他説對Kini描述的具體情況並不瞭解，但Bendor-Samuel指出，企業節省成本的一種方式是在美國僱傭更多持L-1A或H-1B簽證的員工，因為簽證持有者更願意接受較低薪資。這類員工“是低風險選擇，因為僱主已瞭解其能力，無需為未知新人支付溢價，”他説，“這能降低成本。”

“從未管理過這些人”

TCS是印度收入最高的IT服務公司，截至3月的財年銷售額達290億美元。其全球員工超60萬，是印度最知名的企業之一，隸屬於龐大的塔塔集團。

該集團旗下擁有印度航空和豪華汽車製造商捷豹路虎。在美國，塔塔集團及其關聯慈善機構與TCS已向哈佛大學、康奈爾大學等捐贈數百萬美元。TCS是紐約城市馬拉松的長期贊助商。

與許多印度IT外包商類似，TCS客户涵蓋航空公司、金融機構、汽車製造商等。TCS近年提交給勞工部的H-1B申請文件顯示，其頂級客户包括蘋果公司和思科系統（蘋果拒絕置評；思科未回應評論請求）。這意味着TCS向當局表示需要派遣員工赴美協助這些公司工作。聯邦政府未披露L-1A簽證持有者具體分配至哪些客户。

戈文達拉詹在該公司工作了三年後，獲得了赴美工作機會。隨後他在新澤西為塔塔諮詢服務公司(TCS)效力五年，直到他向美國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EEOC)投訴引發漫長法律戰，最終以全家搬回印度告終。

EEOC在2019年7月最終裁決的附函中，建議TCS啓動名為"調解"的非正式解決程序。委員會提議TCS向其律師要求的75萬美元賠償金，並採取措施確保遵守勞動法。

根據EEOC次月致戈文達拉詹和TCS法務部的信函，TCS拒絕參與調解，EEOC遂向戈文達拉詹發出起訴權通知。信中EEOC表示，有"合理理由認定"TCS存在違法行為。

戈文達拉詹隨後以歧視為由起訴公司。2020年7月案件被駁回，法官裁定其受入職時在印度簽署的協議約束。該協議規定與公司的所有爭議須通過印度仲裁解決。法官指出，其關於簽證欺詐的另項指控亦不成立，因援引法律屬刑事法規，不賦予個人訴訟權，僅政府可提起公訴。

戈文達拉詹稱，當時因TCS拒絕續簽簽證，他被迫與妻兒返回印度南部城市哥印拜陀的家中。

此後他在美國提起《虛假申報法》訴訟，聚焦TCS簽證操作。他提交的文件顯示，上級通過提交兩份不實架構圖為其獲取L-1A簽證：一份稱他在印度管理五人團隊，另一份稱將在美直接管轄五名下屬。

但訴狀稱，他"從未管理過這些人，從未與這些人交談過，也從未見過這些人”。

戈文達拉詹點名了另外11名TCS員工，稱他們使用虛假的組織結構圖獲得了L-1A簽證，這是他所説的TCS每年節省約240萬美元簽證費用策略的一部分。他在訴狀中表示，TCS的商業模式依賴於支付給印度工人的工資低於美國工人。美國政府拒絕受理此案，並於2023年"無偏見"地駁回了此案，這意味着戈文達拉詹可以重新提起訴訟。

在2016年在賓夕法尼亞州提起的另一項《虛假申報法》訴訟中，另一名持L-1A簽證的印度TCS員工指控該公司經常提交包含"虛構的組織結構圖以展示虛假的層級關係"的申請。該員工貝達塔努·班納吉在文件中表示，內部指南提供了員工應如何不當美化簡歷以符合簽證要求的方法。班納吉在訴狀中指控，TCS使用L-1A簽證”‘創造性’地繞過"H-1B限制。司法部拒絕介入此案，法官無偏見地駁回了此案。無法聯繫到班納吉置評。

舉報人指控掩蓋行為

阿尼爾·基尼在IT管理領域建立了近十年的職業生涯後，於2006年加入印度的TCS。這位49歲的男子出生在印度南部的卡納塔克邦，在金融中心孟買長大。他在孟買大學獲得工程學士學位，之後學習編程並在一系列逐漸高級的IT職位上工作。

在塔塔諮詢服務公司（TCS）工作六年後，他獲得了通過L-1A簽證移民美國的機會，負責管理TCS為丹佛金融服務公司西聯匯款提供IT服務的業務。

根據Kini的説法，他當時管理着37名員工，其中除兩人外均來自印度，這些員工取代了西聯匯款原先的團隊。西聯匯款代表拒絕對此置評。

Kini指控稱，高層多次要求他簽署簽證申請，將一線IT員工偽造成經理身份——以此利用L-1A計劃規避H-1B簽證限額。他表示自己拒絕了這些要求。

根據Kini提交的訴訟文件（包括公司內部文檔和郵件記錄），2017年1月19日特朗普就職前夕，他被緊急召見。TCS高級經理給出一份員工名單，要求他立即修改內部組織架構圖，掩蓋其三名無管理職責下屬的明顯簽證違規情況。文件顯示，西聯匯款項目22名L-1A簽證員工中，實際僅8人擔任管理職務。

Kini稱2017年1月會議後他開始提出異議。他在提交訴訟的2017年郵件中警告主管：“若遇移民局實地核查，實際彙報架構將輕易暴露。”

Kini表示當時敢於發聲是因為剛獲得綠卡，僱主無法再掌控其在美居留權。“若僅持簽證，TCS一小時通知就能遣返我回印度”，他説道。

不久後，他表示公司開始對他進行報復，將他排除在會議之外並剝奪其職責，最終於2018年8月解僱了他。

在被解僱近一年前，Kini起訴了TCS，指控該公司違反聯邦簽證規定並對舉報人實施報復。去年二月，一名聯邦法官駁回了此案，裁定Kini未能達到《虛假申報法案》的法律標準。

Kini表示，被TCS驅逐後，他發現自己被排斥在已融入二十餘年的緊密印度IT社區之外。前同事拉黑了他的電話號碼，當他在印度雜貨店遇見親友時，對方都回避眼神接觸。

“這絕對是種失去，“Kini説，“當你不再能參與那些活動、聚會和生日派對時。我們曾一起看電影、徒步旅行，突然間這些都不復存在。”

如今Kini在丹佛南部的科羅拉多州隆特里經營一家輔導機構，開啓了新事業。儘管擁有數十年經驗，他表示向其他IT外包公司求職的呼叫都石沉大海。Kini稱雖然動盪給他和家人帶來困難，但堅信舉報是正確的選擇。“我毫不後悔。”

與此同時，Govindharajan表示回到印度後，他難以在其他IT公司找到工作，擔心與TCS的法律糾紛已毀掉職業前景。

“這一切讓我憤怒至極，“他説，“我至今仍對TCS感到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