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洛尼亞大理石是什麼？一批羅馬古董重返公眾視野——彭博社

年輕皇帝康茂德的半身像。

攝影師：Federica Valabrega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羅馬一月的寒冷日子裏，我站在遊客如織的特拉斯提弗列街區街頭，試圖向一座龐大建築羣前的兩名保安解釋來意。“我來參觀託洛尼亞收藏，“我説，“可以進去嗎？“他們回應的茫然表情不知是因為我結結巴巴的意大利語，還是因為保安們深諳如何保守這座建築裏的秘密。

兩種可能性都存在。儘管被譽為世界最偉大的羅馬文物私人收藏，託洛尼亞珍藏已被塵封近70年，始終籠罩在傳説與謎團中。得益於19世紀的博物館目錄，人們知道這批珍寶包含數百尊距今約1700至2500年的大理石雕像，其中大多出土於16至19世紀的考古發掘。幾乎無人確切知曉這個曾被稱作"學術瑰寶"的收藏究竟藏身何處，或保存狀況如何。甚至流傳着意大利政府官員假扮清潔工實地查看的軼聞——或許只是杜撰。從學術界的渴慕到公眾的憤慨，人們對這批藏品的關注從未間斷，比如當雕像積滿灰塵的老照片曝光時，曾引發藝術保護界一陣激烈的口誅筆伐。

左圖：託洛尼亞藏品庫房內，一排排保存完好的半身像靜置在架子上，部分被塑料布覆蓋以防塵。右圖：正在裝箱過程中的雕像。攝影師：費代裏卡·瓦拉布雷加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但過去幾年間，這批藏品中的一小部分已重新進入公眾視野：部分作品先在歐洲的博物館展覽中亮相，而3月15日，芝加哥藝術學院將舉辦新展覽。不過，僅有極少數外人獲准進入保存這些藝術品的修復實驗室和倉庫參觀——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與假冒清潔工的區別在於，我確實持有託洛尼亞基金會的邀請函，該基金會正謹慎地向公眾開放。這個由家族支持的機構不僅管理着包含622件藏品的託洛尼亞收藏，還負責羅馬市中心毗鄰博爾蓋塞別墅、佔地20英畝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其中陳列着逾千件其他古董珍品。

在第四代託洛尼亞親王亞歷山德羅的孫子亞歷山德羅·波馬·穆里亞爾多領導下，基金會於2016年與意大利政府達成歷史性協議，制定了藏品展覽計劃。此後，基金會逐步啓動了大理石雕塑（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除少數例外，它們均由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修復與清潔工作，並將這些作品送往全球各地展覽。

“很難用語言形容這批藏品的重要性，”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的麗莎·恰克馬克説道，她是託洛尼亞收藏展的聯合策展人。“你可以參觀梵蒂岡或羅馬的卡比託利歐博物館，然後去託洛尼亞收藏館，基本上會看到同樣的珍品。”

位於羅馬市中心綠樹成蔭社區的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最初是為展示18世紀偉大藝術收藏之一而設計來源：公有領域回到街上，我終於聯繫上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他帶我穿過迷宮般的走廊和庭院，來到一扇巨大的金屬門前；嚮導用力敲門（這裏沒有門鈴），一位面帶微笑的文物修復師將門開了一條縫。我進去了。

要理解這批藏品如何獲得國際聲譽，需回溯到18世紀末——喬瓦尼·託洛尼亞開始認真收購藝術品的時期。

作為羅馬法國布料商的後裔，託洛尼亞憑藉精明強勢的商業手段和一場有利婚姻，將小型銀行發展為教皇國、波拿巴家族及意大利貴族的首選金融機構。1829年去世時，他已積累起羅馬城最龐大的財富之一。

被梵蒂岡冊封為奇維泰拉-切西首任親王（及其他頭銜）的託洛尼亞，在工業革命黎明時期暴富——這正是其他貴族世家因維持龐大地產而開始衰落的時刻。當這些家族變賣世代積累的珍寶時，這位銀行家成了狂熱買家。宮殿、畫作，當然還有古董被迅速收入囊中。“託洛尼亞收藏是‘收藏的收藏’，”著名意大利修復師安娜·瑪麗亞·卡魯巴評價道，她參與了該批藏品的修復監督工作。

雕像偶爾會被塑料布覆蓋以防塵。攝影師：Federica Valabrega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託洛尼亞的兒子亞歷山德羅進一步擴大了家族財富，持續瘋狂購藏，其中最重要的戰利品是18世紀的阿爾巴尼別墅（後更名為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這座建於18世紀中期的建築原為收藏紅衣主教亞歷山德羅·阿爾巴尼的藝術品而建，被視為新古典主義的典範，集奇思妙想與精緻典雅於一身。著名藝術史學家約翰·約阿希姆·温克爾曼以及建築師兼藝術家皮拉內西都曾參與該項目的設計諮詢。亞歷山德羅不僅買下別墅本身，還收購了其全部藏品，包括一些距今超過3700年的埃及雕像。通過持續收購以及在多處莊園開展考古發掘，他的古文物收藏規模不斷膨脹。

晚年時期，亞歷山德羅做出了兩個影響深遠的決定：1870年代，他開設私人博物館展示託洛尼亞大理石雕。但這並非現代意義上的公共博物館——絕大多數時候僅對親友開放。（“除親王藝術委員會的成員外，恐怕不到十二人能有幸參觀這批被如此嚴密保護的珍貴藏品”，1879年《布萊克伍德雜誌》的通訊記者寫道。）展區橫跨78個房間，佔地數萬平方英尺，採用主題陳列——帝王肖像專設一室，石棺陳列另置一廳。

亞歷山德羅創造了19世紀意大利最後的鉅額財富之一。憑藉封建制度的外衣，卻手握現代財富與精明頭腦，他在他人失敗之處取得了成功，並確保家族珍寶在其1886年去世後完整保存了半個多世紀。晚年時，他將大部分資產——包括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託洛尼亞收藏品及約3萬英畝肥沃農田——轉入信託，旨在跳過兩代繼承人，直接由第三代長子繼承。

這些資產最終落入了波馬·穆里亞爾多的祖父——第三代長子手中。但現代世界並未如老亞歷山德羅預期般善待託洛尼亞家族。在左翼思潮盛行的二戰後時期，政府徵用了信託名下的農田。彼時，這些大理石雕塑已從公眾視野中消失。戰後，波馬·穆里亞爾多的祖父將它們搬進倉庫，除一扇小鐵門外全部封閉。禁止任何人蔘觀，託洛尼亞大理石雕塑就此成為傳奇。

這些雕塑最初多用於裝飾古羅馬時期的私人宅邸與公共空間。攝影師：費代裏卡·瓦拉布雷加（彭博商業週刊）評論家指出，封鎖雕塑實際上意味着羅馬時期最偉大的藝術寶庫之一正在黑暗中積灰，其命運完全取決於個人意志。波馬·穆里亞爾多對此態度更為寬容，儘管他承認問題核心所在。“收藏基本處於停滯狀態——既沒有積極擴充，也缺乏深入研究，“他表示，“這種保存方式讓它們凝固在時光中，正因如此我們才擁有了獨一無二的瑰寶。”

託洛尼亞基金會的宗旨——以及波馬·穆里亞爾多的使命——是在將藏品和別墅帶入21世紀的同時，保留其獨特性。這一切始於對這些大理石雕塑本身的修復與研究。

當你踏入藏品實驗室與倉庫時，迎接你的沒有冗長開場白。即使你對古代雕塑一無所知，也很難不為之震撼。一排排直達天花板的架子上，陳列着約2000年前的半身像。某個房間裏，成排的巨型雕像巍然矗立，部分高度超過10英尺。另一間實驗室裏，一尊微微前傾的裸體女性雕像正在修復中，其勻稱大腿的裂縫中隱約可見金屬支架。還有一間最令人歎為觀止的展廳——數十尊雕像各自佇立在基座上，諸神、女神、運動員、動物、帝王與英雄構成視覺的交響。

修復師卡魯巴正在那裏檢視一尊約5英尺高的裸體青年雕像，精美絕倫。少年以對立平衡式身姿站立，修長優雅，一條腿輕倚小樹樁；一手握着看似權杖的物件，另一隻手以歡迎姿態伸展。捲髮覆額，幾乎遮住雙耳。面容雖年輕，雕塑卻無疑誕生於約兩千年前——斷裂成兩截的腿部、拼補痕跡明顯的左肩，以及覆蓋全身的深色積塵，無不彰顯着它的古老。

但與館藏中的許多雕像一樣，外表具有欺騙性。這位年輕人實際上是一件古董版的弗蘭肯斯坦怪物——由託洛尼亞家族御用工匠們在兩個世紀前，將不同年代、或古老或近代的部件拼湊而成。“喬瓦尼·託洛尼亞彙集了所有這些遺蹟並賦予它們尊嚴，“卡魯巴説道，“託洛尼亞為自己做的偉大之事，就是通過拯救這些作品使自己的靈魂不朽。”

19世紀原始博物館目錄。攝影師：費代裏卡·瓦拉布雷加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當然，有些古代大理石雕像是完整或近乎完整獲得的；託洛尼亞家族也有約100件此類藏品，它們是館藏中的瑰寶。基於早期希臘青銅器創作的宏偉女性雕像《朱斯蒂尼亞尼的赫斯提亞》被視為稀世珍品。但許多作品是拼湊而成，根據需要以大理石雕刻新部件（這裏加個鼻子，那裏添隻手）進行嫁接。例如卡魯巴指出，青年雕像的頭部屬於新古典主義風格（即現代增補部分）。

這種在託洛尼亞家族集藏時期常見的做法，當時被認為是古董收藏的本質。在不同時期，包括吉安·洛倫佐·貝尼尼在內的17-18世紀最偉大雕塑家們，都曾修復過最終進入托洛尼亞收藏的作品。其作品現藏於哥本哈根託瓦爾森博物館的伯特爾·託瓦爾森，也曾修復過該家族收藏的大理石雕像（他在託洛尼亞購入前參與修復，可能還直接受僱於該家族）。其他聲望稍遜但同樣顯赫的修復師如巴託洛梅奧·卡瓦切皮——他在羅馬的工作室是貴族 Grand Tour 必訪之地——也參與其中。喬瓦尼·託洛尼亞直接買下了卡瓦切皮絕大部分藏品。

因此，卡拉魯巴的目標並非將雕塑拆解回原始部件，而是在保留歷代修復痕跡的同時保護這些雕塑。“託洛尼亞所實現的，以及我作為修復師試圖歸還給這些作品的，是它們的美感，“她説，“50%的工作是對大理石的研讀，50%是清潔和穩定處理。”

清潔大部分雕像時，修復師會先用碳酸銨浸泡過的紙漿包裹它們，以溶解數十年來積累的灰塵。隨後揭去紙漿，用海綿或棉籤擦拭大理石，謹記目標是清除表面污垢而不破壞大理石的自然包漿。接着對雕塑進行繪圖記錄和拍照，檢查並分類身體的每個部位：這條腿是為了仿古而添加的現代部件嗎？頸部與面部使用的是同一種大理石嗎？

左圖：雅典娜與伊西斯雕像。右圖：修復實驗室中的狄安娜雕像。攝影：費代裏卡·瓦拉布雷加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最後進入實際修復階段。這項工作可能需要替換18-19世紀技術人員使用的發黃有毒灰漿；卡拉魯巴團隊採用更安全美觀的新材料替代——既能與大理石融為一體，又不會掩蓋修復痕跡。修復完成後，意大利文化遺產與活動部將對雕像進行驗收；部分雕像會覆蓋防塵塑料膜，看起來就像巨型復活節巧克力。

修復過程雖直接明瞭，卻極為耗時。每尊雕像至少需要一名修復師參與，還需攝影師及其他顧問共同決策修復方案。根據作品尺寸和複雜程度，完整修復週期從數週至數月不等。單件文物修復成本從幾千美元到超過十萬美元不等。目前已完成150餘件大理石雕像修復，仍有約475件待修復——這僅是託洛尼亞收藏中的部分。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還藏有約1000件待修復文物，別墅本身每個壁龕、檐口、馬賽克和壁掛飾皆為古代真跡或華美展品，同樣需要維護。

基金會總監波馬·穆里亞爾多表示，目標是通過基金會收入維持收藏運營，無需家族資金注入。目前基金會已與意大利珠寶品牌寶格麗合作贊助多件藏品修復，國際律師事務所凱明迪則贊助基金會整體運營。此外，當基金會向博物館出借雕塑時，這些機構需支付每場展覽數十件大理石作品的清潔費用。

正在裝箱運輸的半身像攝影師：費代裏卡·瓦拉布雷加（彭博商業週刊）迄今已有約90件藏品作為羅馬卡比託利歐博物館個展（2020-2022年展出）主題，後巡展至米蘭意大利畫廊。隨後盧浮宮舉辦重磅特展”託洛尼亞收藏傑作展"（2024年6月至次年1月），彙集63件基金會藏品（含12件新修復作品）與盧浮宮館藏。該展吸引74萬觀眾，成為2024年盧浮宮參觀量最高展覽。當盧浮宮展品裝箱返程時，基金會另組織58件大理石雕塑赴芝加哥藝術研究院展出”神話與大理石：託洛尼亞收藏古羅馬雕塑"（3月15日至6月19日），後續將巡展至德州金貝爾藝術博物館及蒙特利爾美術館。本次展覽中28件雕塑經清潔處理，25件首次展出，其餘選自基金會已修復藏品。“我們視此展為向不熟悉羅馬雕塑與圖像學的北美觀眾啓蒙，他們可能剛看過《角鬥士2》"，芝加哥藝術研究院聯合策展人恰克馬克表示，“我們正努力將歷史帶入當下。”

對波馬·穆里亞爾多而言，這僅僅是個開始。他表示，最終目標是通過籌款建立一座私人博物館，理想選址在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所屬地塊。“如果開設託洛尼亞博物館，“他説，“這將成為世界文物領域最宏大的工程，流傳數百載。“波馬·穆里亞爾多希望巡迴展覽能讓遠至中國和美國的人們更深入瞭解該基金會及阿爾巴尼-託洛尼亞別墅。雖然終極目標——為未參展藏品建立永久展館——目前仍停留在構想階段，但他堅信終將實現。

對於實現形式，他保持着開放態度：“我們並非唯一的利益相關方，還有政府機構、潛在贊助商等各方需要協調。“他總結道：“這是個漫長的過程，但能參與其中既崇高又充滿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