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關税政策促使中國商品湧向全球市場——彭博社
Katia Dmitrieva, Philip Heijmans, Prima Wirayani
印度尼西亞中爪哇省一家關閉的服裝廠。這家曾擁有約1500名員工的公司去年停產，且未支付工資。
攝影師：Muhammad Fadli/彭博社在印度尼西亞蘇拉加達市附近——這座爪哇島上曾經的皇家首都素以生產精美紡織品聞名——數十家曾經繁忙的服裝廠如今大門緊鎖，空無一人。
在距離他工作三十餘年的工廠不遠的咖啡館裏，53歲的哈里揚託將經濟困境歸咎於中國的廉價進口商品。作為去年某服裝製造商約1500名被強制休假的員工之一，這位前基層管理人員正發起法律訴訟，要求這家財務緊張、正尋求變賣資產的公司支付拖欠工資和遣散費。
“我擔心中國會向政府施壓接受現狀，“二月一個酷熱的日子裏，這位像許多印尼人一樣單名的男子説道。他補充説：“企業倒閉影響的不僅是僱員，整個社區都會受到波及。”
被印尼服裝廠強制休假的哈里揚託正通過法律途徑追討欠薪和遣散費。攝影師：Muhammad Fadli/彭博社根據印尼纖維和長絲紗線生產商協會數據，這個東南亞最大經濟體在過去兩年損失了約25萬個紡織服裝業崗位，該協會預估2025年還將有50萬崗位面臨風險——這意味着該行業四分之一崗位將在幾年內消失。這一速度遠超1999至2011年導致美國損失240萬就業崗位的"中國衝擊”。
“這是中國衝擊2.0或中國衝擊3.0，”哈佛肯尼迪學院城市政策教授、命名該現象的研究報告作者之一戈登·漢森表示。“中國擁有巨大的製造能力，這些商品必須找到去處。”他補充説，美國的經驗教訓是“這一切會引發政治反應。人們會憤怒。”
## 深度聚焦
特朗普對華關税衝擊新興市場
16:11
美國腹地本土經濟的空心化助推了唐納德·特朗普作為政治力量的崛起。為尋求重新平衡美中貿易並將製造業崗位帶回國內，特朗普在首個任期內對中國加徵關税，這些關税被拜登政府延續。被美國市場高價擠出的中國製造商不得不尋找替代市場，同時部分企業將生產轉移至其他國家以規避關税。
中國日益依賴新興市場
佔中國出口總額比重
數據來源：彭博社、IMF進口數據、各國政府報告
當習近平主席在2020年前後採取措施擠壓房地產泡沫時，擴大出口變得更為緊迫。隨後他加大製造業投資以提振經濟，推動中國貿易順差在2024年達到近1萬億美元的歷史峯值。儘管中國政府已釋放經濟向消費轉型的信號，但今年仍需強勁出口來實現約5%的雄心增長目標。
印度尼西亞的痛楚正在其他新興經濟體中蔓延，且情況只會更糟：特朗普自1月上任以來已將關税提高20%，並威脅要進一步對中國加徵關税。這意味着全球最具競爭力的中國出口商正尋求填補所有流失的訂單——這一趨勢可能導致中國商品以更洶湧之勢席捲全球。
特朗普關税政策改道中國出口流向
中國對新興市場出口額
數據來源：彭博社、IMF進口數據
引發中國與其他國家摩擦的不僅限於電動汽車、太陽能電池板和鋼鐵等大宗商品。服裝等低端商品——東南亞的製造零部件、巴西的網線、印度的電子產品——這些發展中國家通常向富裕國家銷售的產品也捲入其中。還有每天從中國電商直髮給海外消費者的數百萬個小包裹，正在衝擊當地產品。
對發展中國家而言更雪上加霜的是，特朗普威脅從4月2日起對所有國家實施"對等"關税。夾在中美緊張關係間的各國領導人——多數不願選邊站——必須謹慎周旋於兩個大國之間，同時防止國內就業崗位流失，以免最終動搖執政根基。
Pan Brothers工人在梭羅市郊工廠生產運動服裝。攝影師：Muhammad Fadli/彭博社彭博經濟研究顯示，儘管自特朗普首個任期以來中國在美國總進口中的份額大幅下降，但中國基本維持了全球出口份額。2017年以來，許多新興經濟體從中國的採購量顯著增加，使中國製造業貿易順差達到歷史高點。
雖然其中很大部分是手機、服裝和家電等中國製成品，但用於生產出口美國產品的工廠所需的零部件和原材料進口也出現激增——這證明特朗普的關税政策引發了全球供應鏈的重組。
彭博經濟首席貿易經濟學家梅娃·庫辛表示，儘管美國對華加徵關税幫助其他國家擴大了對美出口，但特朗普最新提出的對所有國家加税威脅"增加了這些國家在美國市場機遇消失的風險”。她指出：“亞洲經濟體在中美貿易戰中如履薄冰，來自中國進口商品的競爭對其許多企業構成明顯挑戰，而中國出口從美國市場轉移的趨勢正在強化這一局面。”
中國推動新興市場進口激增
2017-2023年各國全球進口份額變化
數據來源：聯合國商品貿易統計數據庫、彭博經濟
注：越南2023年進口數據系基於2022年數值估算
各國政府面臨越來越大的行動壓力。墨西哥總統克勞迪婭·辛鮑姆本月表示，該國將重新評估對中國商品的關税政策，並將瓜納華託州中部等地暴力事件激增與鞋類紡織業大規模失業聯繫起來。
“中國產品大量湧入墨西哥導致我國這一行業衰落，”希恩鮑姆表示。墨西哥已將中國紡織品服裝進口關税提高至35%，並面臨特朗普政府施壓要求更廣泛提高中國商品關税。
泰國商會主席薩南·安古巴庫爾本月警告稱，面對中國電器、服裝等商品激增，該國形勢"非常危急，刻不容緩"。去年將對50美元以下進口商品徵收的7%增值税擴大適用範圍，以應對拼多多旗下跨境電商Temu的影響。
馬來西亞去年對網購低價商品加徵10%銷售税，印度當局則採取了包括對中國太陽能電池、鋁箔、手機零部件等產品發起反傾銷調查在內的一系列措施。越南政府則以商業登記和税務文件不全為由，去年下令Temu和Shein暫停在越運營。
梭羅市主營紡織品的克萊威爾市場。攝影師：Muhammad Fadli/彭博社但各國政府要阻擋中國進口並非易事——對許多國家而言，中國不僅是最大貿易伙伴，還是電廠、高鐵等基建項目的廉價融資來源。“當有人為你建設港口時，你還要為鞋子抱怨嗎？“亞洲研究機構Hinrich Foundation貿易政策主管黛博拉·埃爾姆斯反問道。
埃爾姆斯指出，儘管中國出口商偶有走私或傾銷行為，但其相對於其他國家競爭對手的優勢，實則源於在"殘酷的國內市場"中磨礪出的規模效應、高效運營和反應速度。“能在中國市場生存的企業必然有其過人之處。當這種競爭力轉向海外時，幾乎能在所有全球市場所向披靡。”
中國對其龐大出口體系可能損害發展中國家的指控極為敏感。本月初的外長記者會上，一家巴基斯坦媒體記者就中國商品席捲鄰國現象提問（該發佈會問題需預先審核），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回應稱"鄰里間存在分歧實屬正常”，同時強調中國始終是"全球經濟發展的引擎”。
“中國將繼續擴大對周邊國家開放，包括通過單邊優惠措施，與鄰國共享發展紅利。“王毅表示。值得注意的是，記者關於中國商品的問題未出現在官方發佈的文字實錄中。
中國巧妙化解地緣政治風險，通過加強外交攻勢塑造"比特朗普更可靠的合作伙伴"形象。在特朗普政府加徵關税之際，中國政府仍對貧困國家維持低關税政策。
即便泰國國內要求限制中國商品的呼聲漸長，總理貝東丹·西那瓦上月仍訪問北京，旨在吸引中國遊客和百億級項目投資。在接受官媒《中國日報》專訪時，貝東丹強調自己的"華人血統”（其家族祖籍廣東），並盛讚兩國"了不起的夥伴關係”。
泰國總理貝東丹·西那瓦2月6日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期間與習近平主席會晤。攝影師：Matt Hunt/Getty Images/NurPhoto據總部位於瑞士、追蹤貿易政策的聖加侖貿易繁榮基金會創始人西蒙·埃文內特表示，全球對中國主導服裝和紡織品生產的擔憂已持續至少五年。東南亞國家普遍避免設置貿易壁壘，而是悄悄補貼陷入困境的本地生產商。
“他們沒有戳中國熊貓的眼睛，“埃文內特説，“如果你是大塊頭旁邊的小個子——就像大衞和歌利亞——有時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推進自身利益是明智之舉。他們正是這麼做的。”
美國長期抱怨中國工業領域產能過剩，前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在北京與中方會晤時多次提及這一問題。但一些東南亞官員並不認為這是主要矛盾。
“多數人談論產能過剩——與其説是產能本身過剩，不如説是中國需求萎縮，“馬來西亞貿易部副部長劉鎮東接受採訪時表示。他表示，馬來西亞不急於對中國加徵關税，而是希望吸引更多中國投資，積累區域財富，使亞洲不過度依賴美國消費者。
“由於政府更迭和本已疲軟的中國需求，我們正在應對一個可能困難的美國市場，”劉表示。“我們正在嘗試執行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平衡這一點。”
解析中國進口激增現象
2017年至2023年，中國進口對各國全球進口份額變化的貢獻（百分點）
數據來源：聯合國商品貿易統計數據庫、彭博經濟
注：越南2023年進口數據基於2022年數值估算
在印度尼西亞，儘管服裝行業失業問題日益嚴重，官員們同樣不願批評中國。中國佔該國總貿易額的四分之一以上——約為其他任何國家的三倍。習近平政府還幫助印尼建設了高速鐵路，並投入巨資在該國加工礦產，助力政府向價值鏈上游攀升的戰略。
自10月上任以來支持率持續高企的總統普拉博沃·蘇比安託曾威脅要擊沉走私紡織品的船隻。他還試圖拯救深陷破產程序的印尼紡織巨頭PT Sri Rejeki Isman（簡稱Sritex）。該公司為H&M、優衣庫和Zara等全球品牌代工，在今年初計劃裁員前僱有約5萬名員工。
迄今為止，普拉博沃拒絕了採取更強硬措施的呼籲，例如去年政府部長們提出的對一系列中國商品徵收200%關税的提案。印尼貿易部副部長Dyah Roro Esti Widya Putri上月接受採訪時表示，政府對中國進口的影響持“觀望”態度。其他人則認為普拉博沃最終會採取更果斷的行動。“他是民粹主義總統，所以會更傾向於保護主義，”印尼貿易部貿易分析師Yessi Vadila表示。
中爪哇拉威安村，一位蠟染工匠正在工作。攝影師：Muhammad Fadli/彭博社在爪哇島上，梭羅市關閉的工廠並非中國廉價進口商品衝擊造成破壞的唯一證據。擁有15世紀曆史、以傳統手工蠟染聞名的拉威安村——這種工藝利用蠟和染料製作複雜圖案布料——同樣面臨威脅。
這片曾屬印尼最富庶的飛地，長久以來吸引着全球遊客。然而在二月的淡季探訪時，其狹窄巷弄幾乎空無一人。店主難覓蹤影，店員們閒坐刷着手機。
當地蠟染協會65歲的負責人阿爾法·費貝拉·普里亞特莫諾表示，如今中國工廠能以更低成本生產這類布料。他每日僅售出約10件襯衫，而以往是90件。“中國進口商是我們最大的挑戰，“他説，“這個村莊面臨徹底消失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