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Fi巨頭TP-Link的美國未來取決於其宣稱與中國切割——彭博社
Kate O’Keeffe
2025年3月，TP-Link在巴塞羅那世界移動通信大會(MWC)上的展位。攝影師：Davide Bonaldo/SOPA Images/Getty Images無處不在卻常被忽視的Wi-Fi路由器，正處在華盛頓最嚴峻的國家安全困境核心——同時也成為太平洋兩岸一對兄弟分道揚鑣的導火索。
美國調查人員正在審查消費級Wi-Fi巨頭TP-Link Systems Inc.的中國關聯。此前該公司業務快速增長，而中國國家支持的黑客針對多品牌路由器發起了一系列網絡攻擊。這項調查將驗證TP-Link的企業重組是否足以切斷與中國的關係，從而避免在關鍵市場遭遇禁令。
雖然TP-Link近期的重組將公司拆分為分別以美國和中國為總部的獨立實體，但彭博新聞社調查發現，重組後的美國業務仍在中國大陸保有大量運營活動。
若美國官方認定TP-Link的中國關聯構成"不可接受的風險"，可能動用一項強有力的新授權將其拒於美國市場之外。這一結果也將打亂其美國業務所有者趙佳興(Jeffrey Chao)在加州重啓事業的計劃——近三十年前，他與兄長在深圳共同創立了這家路由器企業，如今兄弟已然反目。
爾灣市的趙建軍。攝影師：馬克·艾布拉姆森/彭博社在首次接受的彭博社專訪中，趙建軍宣佈將離開中國。他去年在爾灣市設立新總部，並表示將投資7億美元在美國建廠，同時啓動高安全性路由器的研發工作——目前他正在等待今年一月申請的綠卡審批。
為強化美國身份認同，他搬出了香港摩天大樓的辦公室，轉而在公司附近購置了1980年代建造的錯層式住宅，加入社區福音教會，並計劃購買凱迪拉克凱雷德用於公路旅行。
“我清楚當前美中關係的複雜性，“趙建軍在上月訪談中表示，“但我已選擇美國。”
中國關聯
尚不確定趙建軍的個人與職業轉型能否超越地緣政治緊張局勢——這種局勢已扼殺了華為等中國企業的美國抱負。深入分析去年分割兄弟商業帝國的重組方案後，可以發現實現這一目標可能面臨複雜挑戰。
根據公司聲明，分拆後趙建軍夫婦全資控股加州TP-Link，該子公司僅面向美國及中國以外市場；其兄趙克禮則掌管中國業務，原公司的中美銷售分支"不再存在關聯關係”。
TP-Link未曾公開宣傳的是，中國工商檔案和政府公告顯示，儘管經歷了業務重組，Jeffrey Chao新成立的美國公司仍將大部分研發與製造業務留在中國，深深紮根於該國政府扶持的科技生態系統中。
在彭博社出示相關證據後，Chao主動提出在TP-Link位於南加州的新總部會面。在兩名律師、一名發言人及一名翻譯的陪同下，他試圖淡化TP-Link中國業務（目前仍僱傭1.1萬名員工）的未來重要性。
當被問及這家美國公司如何遵守中國《國家安全法》——該法律要求在華實體支持國家軍事與情報目標時，他表示已將TP-Link所有敏感崗位轉移至美國。
其中國業務皇冠上的明珠是深圳聯洲國際技術有限公司。這個龐大的研發製造主體持續獲得政府支持，在重組後仍是TP-Link的核心動力源。
聯洲成都公司正在當地建設大型工程設施。TP-Link稱該項目預計耗資1.8億美元，且投資決策早於美國戰略轉向。公司發言人補充道"目前已停止在中國增加人員、研發及製造方面的投資”。
此外，連州的東莞工廠仍是TP-Link的重要製造基地。儘管公司聲稱銷往美國的產品產自其越南自有工廠，但貿易數據及中文企業資料顯示，該工廠實質上是最終組裝點。TP-Link確認，除佔該廠投入總值0.5%的越南本地採購零部件外，其餘組件均從中國進口。
公司表示，這些組件約半數在中國生產，其餘為芯片等需從美國、台灣等地進口至中國後再轉運越南的物料，並稱正計劃降低對中國製造的依賴。
趙建軍承認其仍控股的中國企業網絡近期獲得政府表彰和補貼，但強調"這對我們的成本、定價或盈利能力不構成任何影響"。
對於省級政府宣稱由TP-Link代運營的技術研究中心，他將其斥為政治表演：“從政治角度説，我只把它們當作標籤。”
“這些都是過去式了，“針對彭博提出的所有中國政府關聯問題，趙建軍表示，“未來完全不需要這些。”
深圳根基
在華盛頓當局對華為、TikTok等中資企業加強審查多年後，TP-Link分拆了中美銷售業務。但趙建軍透露，雖然地緣政治擔憂持續發酵，最終促使公司分家的實為家族內部矛盾。
56歲的趙先生在採訪及後續交談中，用中英文詳細講述了促使公司重組的個人原因——他表示這次重組對TP-Link在美國的生存至關重要。其弟趙嘉興通過書面回應證實了諸多細節。
兄弟倆出身安徽農村，是家中五個孩子裏最年幼的。父親由務農轉做木材生意，母親是家庭主婦。剛滿61歲的趙嘉興形容他們成長於"非常傳統的中國家庭”。
中文名為趙建軍的Jeffrey表示，1996年他勸説原名趙嘉興的弟弟辭去國有礦業公司工作，共同在深圳創立TP-Link。據其弟所述，畢業於前國家領導人江澤民母校上海交通大學的Jeffrey負責工程技術，趙嘉興則主掌公司戰略。
2020年深圳TP-Link工廠，此時創始人尚未啓動分家計劃攝影：梁旭/新華社/蓋蒂圖片社兩人性格也形成互補，公司名稱"TP-Link"源自產品使用的"雙絞線”。Jeffrey自稱遺傳了已故母親的外向，而弟弟則像內向的父親。
約1999年，Jeffrey首次赴美洽談業務（合作芯片初創公司現已倒閉），目的地正是二十五年後新總部所在地爾灣市。
“爾灣非常美麗，這裏有一條傑弗里路——一條漂亮寬闊的傑弗里路，”他笑着解釋為何該地區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2004年，趙建軍開始帶領新組建的TP-Link團隊專注國際市場，由趙佳興負責中國業務。他表示這種分工保持了良好關係：“我們不需要向對方彙報，彼此信任。”
隨着公司快速擴張，趙建軍稱自己於2008年離開中國大陸移居香港特別行政區，因為那裏更適合作為差旅樞紐。同年TP-Link成立美國子公司，即如今爾灣TP-Link系統的前身。
到2010年，市場研究機構IDC宣佈TP-Link成為全球最大消費級Wi-Fi設備供應商，這一地位保持了十餘年直至去年分家。其路由器產品通過亞馬遜和百思買等零售商暢銷全球，廣泛服務於家庭及小型企業，承擔着將網絡信號傳輸至電腦、智能手機等終端的功能。
彭博智庫網絡分析師Woo Jin Ho指出，TP-Link在美國市場以中低端產品打開局面，通過價格優勢壓制谷歌、亞馬遜和網件等競爭對手。
“大多數Wi-Fi用户並不在意品牌，他們只要求設備正常運轉，”何分析師表示。
分道揚鑣
趙建軍透露，2021年正當TP-Link在美國市場站穩腳跟時（當時中國與國際業務分別佔比約45%和55%），趙佳興突然提出拆分業務。在未説明具體原因的情況下，弟弟最初拒絕了這個提議。
“我拒絕他是因為感到受傷，”傑弗裏説。他表示懷疑克里夫可能對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感到不適。“他比我年長四歲，但多年來我在公司的職位一直比他高，”傑弗裏説道。
克里夫在給彭博社的郵件中證實了提議分家一事。“我並未向他——或其他人——透露分家的原因，”他寫道，“我也不願向您透露這些細節。希望您能理解我的立場。”
最終在克里夫堅持下，傑弗裏表示妥協，認為“或許現在正是我實現美國夢的時機”。傑弗裏還提到對克里夫心存感激，因其在父親長期對抗阿爾茨海默病期間悉心照料。談及父親在香港醫院度過的最後時光，傑弗裏不禁潸然淚下。
2021年末，兄弟倆開始拆分公司，至2024年已完成彼此持股的剝離。據傑弗裏透露，此後兩人僅有過零星往來。“我確信我們之間不存在矛盾或糾紛，”他説道，但補充稱對這段關係感到“些許傷感”。
“傑弗裏向您陳述的情況符合實際，”常駐深圳的克里夫在郵件中回應。
安全隱憂
這個家族故事展開之際，美國國家安全機構正不斷強化發聲，警告中國持續進行知識產權竊取、間諜活動和黑客攻擊——包括利用無線設備等常見技術手段。
美國商務部官員在眾議院中國問題特別委員會的敦促下，於去年開始調查TP-Link與中國的關係。2024年8月，密歇根州共和黨籍主席約翰·穆勒納爾和委員會首席民主黨人、伊利諾伊州議員拉賈·克里希納穆爾提在致該機構的聯名信中，將TP-Link在美國市場的快速擴張稱為"突出的國家安全問題"。
民主黨眾議員拉賈·克里希納穆爾提認為TP-Link與中國的關係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風險。攝影：傑奎琳·馬丁/美聯社黑客可通過路由器攔截或篡改通信數據，遠程切斷用户網絡連接。美國官員確認，正如中國國家支持的"伏特颱風"和"鹽颱風"攻擊美國關鍵基礎設施的案例所示，攻擊者還能利用被入侵路由器組建殭屍網絡，隱藏最終攻擊目標的真實來源。
據彭博社援引知情人士報道，在這些網絡攻擊中被利用的路由器品牌包括TP-Link等多家廠商（含美國品牌）。目前沒有證據表明TP-Link參與任何攻擊。該公司女發言人表示，根據現有信息，TP-Link"尚無法確認其設備是否真正受到影響"。
中國駐華盛頓大使館發言人劉鵬宇拒絕對TP-Link置評，但重申中方反對"美方泛化國家安全概念，破壞中美正常經貿合作"的立場。
支撐對TP-Link調查的行政命令由唐納德·特朗普總統於2019年簽署。該命令授予廣泛權力，禁止與被認定為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不可接受風險"的外國對手有關聯的信息通信技術公司在美國運營。
這項權力在去年首次動用，當時美國官員驅逐了網絡安全公司卡巴斯基實驗室。商務部官員在解釋決定時寫道：“俄羅斯政府對卡巴斯基的影響力是風險的根源”，但並未將決定與該公司任何具體涉嫌行為掛鈎。
來自美國政策制定者的壓力仍然很大。在上個月關於中國網絡威脅的聽證會上，克里希納莫西舉起一台TP-Link路由器告訴聽眾：“不要用這個，明白嗎？“他補充道：“我家也沒有，這不是個好主意。”
國家級認證
TP-Link承認其中國子公司聯洲在2018年和2021年獲得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認定，2024年獲深圳市級認定，這既是對其技術重要性的認可，也使其有資格獲得國家支持。該認證還要求企業將核心知識產權所有權和研發功能保留在中國。TP-Link發言人表示聯洲的知識產權和研發現已轉移至"歐文總部所有和控制”。
2023年，廣東官方表示連州已成立"廣東省網絡通信解決方案工程技術研究中心”，旨在"提升企業、高校和科研院所承擔國家、省、市重大科技項目的能力"。
2024年，四川官方宣佈連州成都單位被認證為運營電子與信息技術研發的"企業技術中心"。
Jeffrey淡化了這些中心的意義。“它們並未帶來實際項目，“他表示，公司申請運營這些"名義榮譽"是為了吸引員工。TP-Link發言人表示"從未也未曾與中國政府進行聯合研究或技術轉讓”。
Cliff表示認同其兄弟對TP-Link與中國政府關係的描述。“在公司發展過程中，我們刻意與政府保持距離，“他説。
截至2010年，TP-Link被宣佈為全球最大消費級Wi-Fi設備供應商。來源：TP-Link儘管中國將美國的安全警告斥為宣傳，但其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頭號強國的意圖毫不掩飾，並對不服從的中國商界領袖進行懲罰。
“一旦你作為中國民營企業達到關鍵規模和影響力，且身處戰略行業，很可能會被中國政府收編，“數據情報公司Datenna的中國分析師Emily Jin表示。
中國官員公開譴責了香港最富有的人之一李嘉誠，並隨後指示國有企業避開他。此前，這位大亨在上個月迫於特朗普的壓力，同意將其巴拿馬運河港口及其他權益出售給包括美國投資公司貝萊德在內的集團。中國當局隨後也開始調查這筆交易，目前交易已陷入停滯。
就趙建軍而言，儘管他已承諾將更多業務轉移到美國並在符合條件時申請美國公民身份，但他仍在中國保有大量商業利益，這可以説給了北京方面施加影響的籌碼。他的兄弟和其他親屬仍在中國是另一個潛在問題，因為眾所周知，中國公安部會通過家庭成員來脅迫他人服從其意志。
美國夢
在太平洋的另一端，當美國政府調查TP-Link之際，趙建軍正在加利福尼亞州打下更深厚的個人和職業根基。
他加入了位於爾灣的非宗派教會Mariners Church，去年在那裏接受了洗禮。他説，在中國無神論環境中長大的他找到了信仰。他也希望有一天能在這裏與Cliff團聚。
“未來我希望我們能更親近，”他説着摘下眼鏡，擦去更多淚水，“他真的很喜歡去美國那些大山裏拍照，我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
TP-Link位於爾灣的新美國總部。來源：彭博社隨着傑弗裏在加州南部安頓下來，他正試圖擴大TP-Link在美國的業務，包括上個月以銀級贊助商身份參與了附近新港灘市舉辦的霍格經典PGA高爾夫錦標賽。
儘管TP-Link自2008年起就在美國站穩了腳跟，但該公司剛剛開始加強其在美國的運營。據女發言人透露，目前TP-Link在美國約有305名員工，其中約25%是從中國辦事處調任的。
今年9月，該公司斥資4060萬美元在爾灣總部購置了一棟辦公樓，該樓90%的空間此前由其他租户佔用。女發言人表示，TP-Link計劃到2030年完全使用整棟大樓。
目前，在該大廈的大廳目錄中，TP-Link的名字列在一家地板承包商和骨科診所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