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城市發展集團權力之爭：郭氏家族繼承風波內幕——彭博社

尼爾森設計工作室照片插圖

多年來，新加坡首富家族堪稱成功傳承規劃的典範。

近期一場父子紛爭打破了這一形象，使這個170億美元的郭氏家族成為家族控股公司投資者的警示案例。

全球富豪家族正籌備將數萬億美元財富傳給後代。在亞洲，許多年邁的商業巨頭正艱難抉擇：是將商業帝國交給子女，還是聘請外部職業經理人。通過20位受訪者口述、文件與公開聲明還原的郭氏家族傳奇表明，即便最精心設計的權力交接，也可能因猜忌與經營決策失誤的指控而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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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門內訌震動新加坡首富家族

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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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之前，新加坡房地產巨頭城市發展有限公司（City Developments Ltd.）的高層鮮少顯露矛盾跡象。這家企業擁有遍佈全球的寫字樓、購物中心和標誌性酒店——從倫敦的比爾特梅費爾酒店到曼哈頓的千禧百老匯時代廣場酒店。其長期擔任主席的郭令明用數十年時間將公司發展壯大，直至2018年由其長子郭益智接任首席執行官。

郭令明2023年留影。攝影師：Kevin Lim/新加坡報業集團/美聯社父子二人曾在眾多公開場合展現團結形象。2023年，家族在新加坡摩天大樓共和大廈的辦公大廳展示了一幅郭令明、其已故父親與郭益智的三代立體肖像，旁邊配以書法題詞"三代耕耘，六十載榮光"，正式確立了傳承規劃。

但據知情人士透露，幕後的關係暗藏緊張與摩擦部分源於主席的一位心腹顧問，父子二人對業務戰略也時有分歧。

近期公開化的矛盾加劇了投資者對這家上市開發商的擔憂。該公司已多次未達經營目標及分析師利潤預期，股價跌幅遠超同業。據彭博社報道，新加坡交易所監管機構已就信息披露和公司治理問題對城市發展提出質詢。

信任破裂

一月底，在冷明（音譯）84歲生日次日，這位億萬富翁收到了一封導致他與兒子謝爾曼信任徹底破裂的郵件。

當時正值農曆除夕晚餐時分，許多華人家庭正團聚享用年夜飯。城市發展有限公司（CDL）董事會突然收到新增兩名董事的提名通知，令這位八旬老人措手不及。在通知發出後，儘管冷明強烈反對，董事會多數成員仍強行通過了人事變動，並將這位執行主席從負責審議關鍵管理層及董事任命的委員會中除名。

據知情人士透露，此次董事會變動違背了冷明與謝爾曼在一月初達成的共識。這些不願具名的消息人士表示，父子二人曾約定不改變開發商的董事會結構。

這場紛爭在二月底公開爆發，冷明公開指控謝爾曼策劃了一場董事會政變，並透露自己曾試圖解僱兒子。他隨後向新加坡法院起訴謝爾曼及其他數名董事，要求撤銷董事會變動，並聲稱這位首席執行官不具備領導開發商的資格。

地產博弈

城市發展有限公司股價較2007年峯值已下跌超70%

數據來源：彭博社

注：數據截至2025年4月14日

謝爾曼表示這些變動絕非為了驅逐其父親，隨後卻拋出一個意外消息。這位49歲的企業家指出，爭議根源在於城市發展集團酒店業務顧問吳凱瑟琳——這位長期與其父共事的女性。他指控她干預公司運營，並聲稱必須遏制其影響力。

據知情人士透露，隨着矛盾激化，這對父子陷入了冷戰狀態。因涉及私人事務，這些消息源要求匿名。

三月間，這場公開紛爭的終結與其爆發同樣突然。吳女士辭去了原本無薪的顧問職位，數日後，冷兵撤回訴訟並宣佈全體董事會成員已達成和解。知情人士表示，停戰協議源於友人提醒雙方公開衝突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

這場旋風般的繼承風波引發了諸多疑問：郭氏家族內部關係究竟如何？看似和諧的父子關係為何急轉直下——以及裂痕是否真正得到了修復。

城市發展集團(CDL)首席執行官郭益智在2019年記者會上。攝影師：Ore Huiying/彭博社摩根大通分析師宋文輝在客户報告中指出，恢復原狀並避免公開"家醜"“無法解決更深層的問題，比如在成員與管理層潛在信任危機下公司如何運作”。他表示這也無助於改善城市發展集團業績不佳的現狀。

城市發展集團及郭益智拒絕置評。面對彭博社質詢，黃志祥僅表示報道"存在大量事實性錯誤"但未具體説明，他強調集團首要任務是"提升經營效益和股東價值最大化"。吳女士未回應評論請求。

商業帝國崛起

過去六十餘年間，黃志祥將豐隆集團從控制城市發展擴展到涵蓋房地產、金融服務及工業資產的多元化版圖。根據2023年官方傳記，這位1990年接任集團主席（其父去世前四年）的商業巨擘，以精明果斷的交易手腕著稱。

多元化商業版圖

新加坡豐隆集團核心業務構成

數據來源：公司官網、監管備案文件

注：除豐隆控股為2023年數據外，其餘統計截至2024年末

20世紀90年代中期，黃炳耀曾因拒絕唐納德·特朗普繼續管理紐約廣場酒店的請求而聞名，當時該酒店已被債權人接管並掛牌出售。城市發展有限公司(CDL)與一位沙特王子以3.25億美元買下這棟曼哈頓地標性建築，比特朗普1988年的購入價低了8300萬美元。這家新加坡公司稱這筆交易是"震撼商界的漂亮一仗"。2004年，他們以6.75億美元出售了該酒店。

作為黃炳耀兩個兒子中的長子，謝爾曼在波士頓完成大學學業並於紐約從事風險投資和投資銀行業務後，加入了開發商的美國酒店部門。2010年，他創立了名為"CDL中國"的子公司並擔任首席執行官。黃炳耀曾在財報電話會議上打趣説，謝爾曼酒量很好，這在中國商務談判中很有幫助。

1995年廣場酒店出售儀式上，左二為唐納德·特朗普站在酒店前。攝影師：Adam Nadel/美聯社照片據知情人士透露，工作與家庭的界限常常模糊不清，謝爾曼在辦公室內外都稱呼父親為"董事長"。這些要求匿名的知情人士表示，老郭有時會在工作中質疑兒子的決定或訓斥他，他們因討論私事而要求不具名。

2017年，當梁銘獲得企業家終身成就獎時，他讚揚了謝爾曼的堅韌與遠見，並説兒子比他更勤奮。梁銘還感謝妻子塞西莉亞在他創業期間始終相伴。

次年，謝爾曼獲得董事會全票支持出任城市發展集團CEO。不久後，他主導了對負債累累的中國房企信誠地產集團19億新元（14億美元）的投資，旨在將這家新加坡公司在中國的業務從3個城市擴展至約20個城市。據知情人士透露，當時由8人組成的城市發展董事會以4比3的投票結果通過了這項投資（謝爾曼迴避表決），梁銘屬於投贊成票的成員。

這次冒險很快遭遇挫折。中國政府打擊開發商過度借貸引發持續數年的房地產危機，信誠出現流動性問題。城市發展集團核銷了這筆投資，導致該新加坡公司2020年報虧19億新元，這是近五十年來首次年度虧損。

這一事件在家族中造成了裂痕。郭令明的堂弟郭令柏於2020年離開了城市發展集團的董事會，理由是對投資信誠集團存在分歧。隨後另有兩位董事也相繼離職。

“當信誠投資爆雷後，我一夜之間從英雄變成了罪人，“謝爾曼後來回憶道。他表示當時有人要求他辭職——他也認真考慮過——城市發展集團董事會還專門成立調查組，審查他在該交易盡職調查和投資流程中的處理方式。調查結果未對外公佈。

風波過後，謝爾曼表示城市發展將通過加速資產處置和全球收購其他物業來增加收益。這家開發商董事會新增了獨立董事，成員擴大至10人。

學徒歲月

數十年來，郭令明將主要精力都放在集團旗下英國註冊的千禧國敦酒店子公司。

城市發展集團在全球擁有多家標誌性酒店。攝影師：萊夫泰里斯·皮塔拉基斯/美聯社由於倫敦上市股價長期低迷，該公司於2019年完成私有化。城市發展集團當時表示，千禧國敦需要重大投資來應對日益激烈的競爭和其他運營挑戰。自2020年以來，該公司一直未設首席執行官。

出生於台灣的鋼琴家兼歌手吳凱瑟琳（音譯），擁有紐約大學音樂教育博士學位，她向當地一家華文報紙透露，1992年首次結識連氏集團主席連瀛洲並同年移居新加坡。現年65歲的吳女士表示，在此後三十餘年間，她曾陪同這位主席參加連氏集團在新加坡及其他國家的部分會議與實地考察。

2018年英國就業法庭一份關於連氏集團前員工不當解僱訴訟的判決書中提及吳女士。儘管訴訟未獲支持，但裁決書指出吳女士擔任連瀛洲的私人助理，由主席直接支付薪酬，並作為其"耳目"實地開展工作。

連氏集團現任及前任員工證實，吳女士曾多次出席與酒店員工、經理及高管的會議，有時連瀛洲並未在場。

在去年台灣某談話節目中，她稱連瀛洲為恩師兼僱主。吳女士表示，經過至少15到20年曆練後，她獲准在連氏集團"獨立運作”，並逐步深入參與業務。疫情期間，她從空調等酒店設施維護到人員調配事必躬親，形容自己"像陀螺般連軸轉”。

據現任及前任員工透露，吳女士時常要求基層員工聽從她的指令，甚至推翻千禧國敦高管的決策。吳女士向中國媒體表示，最終業務決策權仍掌握在郭令明手中，她作為外部人士僅負責反饋建議。

千禧國敦酒店的動盪之路

城市發展集團旗下酒店鏈的利潤已超越疫情前水平

數據來源：千禧國敦酒店年度報告

2022年年中，吳女士被任命為千禧國敦董事會非執行董事。知情人士稱，由於員工對其干預行為的投訴，她於2024年1月離職。

吳女士仍與公司保持關聯。該酒店集團曾作為贊助商支持她於去年五月主導的網絡安全大會極客國際峯會，部分員工協助了活動。郭令明擔任峯會"榮譽顧問"，郭益智也出席了活動。

2024年8月，吳女士重返千禧國敦。郭令明發布的內部備忘錄顯示，她同意無償擔任酒店集團顧問，協助優化戰略方向。

據知情人士透露，郭益智及部分城市發展董事會成員對吳女士介入酒店業務不滿，希望限制其影響力。他們認為可以通過重組城市發展與千禧國敦的董事會來實現這一目標。

董事會重組風波

2024年底，城市發展集團一位獨立董事突然辭職，引發了一系列複雜事件，使得積壓多年的家族矛盾公開化。

據知情人士透露，在討論繼任人選後，公司九人董事會就替補人選產生分歧。最終林榮福與謝爾曼達成諒解，同意維持董事會現有架構。

然而除夕夜的一封董事會郵件打破了這份默契。1月28日晚，兩名獨立董事突然提名兩位新董事候選人。蛇年正月初一，林榮福立即提出異議，質疑緊急任命的必要性。

知情人士表示，謝爾曼認為與父親的私人協議對董事會其他成員並無約束力，也不適用於後續提名人選。

在2月7日的會議上，林榮福等四位董事反對擴大董事會規模，並撤回對主席此前提名第三位候選人的考慮。但最終董事會以多數票通過決議，兩位新董事正式就任。

城市發展集團業績滑坡

中國投資失利疊加收購債務高企拖累利潤

數據來源：公司財報

注：淨利潤已扣除少數股東權益部分。負債率計算方式為（總借款-現金）/總權益（含投資性房地產公允價值）。

這激怒了冷孟，他次日便發送郵件要求謝爾曼辭去CEO職務——但重組後的董事會對此表示反對。

隨後，城市發展集團董事會通過決議，禁止吳女士對開發商和酒店部門的人事決策施加影響或提供建議。隨着酒店部門原先五人董事會新增六名董事，冷孟對千禧國敦酒店集團董事會的控制力也被削弱。新增至該酒店單元原先的五人董事會後，冷孟對M&C董事會的影響力也被稀釋。

謝爾曼似乎佔據了上風。但二月底，冷孟決定將這場爭端公之於眾。

公開交鋒

冷孟發佈聲明指控城市發展集團存在"嚴重的企業治理疏漏"。他指責部分董事與謝爾曼合謀鞏固控制權，違反上市規則和最佳實踐準則。

這位董事長稱這是謝爾曼"一系列錯誤決策中的最新案例"，包括對英國房地產的糟糕投資決策，並指責其導致城市發展集團因失敗的新城投資蒙受"驚人"損失。冷孟與數名董事提起訴訟，要求撤銷董事會改組決議。

謝爾曼表示從未試圖罷免董事長，並指出吳女士是爭端的主要根源。“她長期干涉遠超其職權範圍的事務，施加並行使巨大影響力，“他代表城市發展集團多數董事發表聲明稱，“鑑於她與董事長的長期關係，我們曾謹慎處理此事，但徒勞無功。”

該開發商的股票被暫停交易三天，復牌後股價暴跌。

郭氏家族執掌下城市發展集團股價表現不佳

該公司是新加坡主要開發商中表現最差的企業之一

來源：彭博社

注：數據以2017年12月29日至2025年4月14日的百分比漲幅標準化呈現

吳女士保持沉默。自2009年起擔任城市發展董事的楊榮文表示，罷免她的行動源於謝爾曼的"不滿”，並指出酒店業務利潤已有所改善。這位前公務員稱，董事會推動的變革實質上架空了主席職權，謝爾曼應專注於為所有城市發展股東創造收益。

“整件事混亂得令人費解”，全球律師事務所肯尼迪新加坡公司業務主管羅布森·李如此評價郭氏家族內訌。他表示，不明白為何需要通過董事會改組來解除子公司顧問職務。

據知情人士透露，這場爭執令郭令明和謝爾曼的家族成員及商業夥伴感到震驚，數位人士曾嘗試通過調解緩和局勢。

三月初，在爭端公開約一週後，郭令明表示千禧國敦已收到吳女士對無薪職務的"不可撤銷辭呈”。他指責謝爾曼對吳女士作出"未經證實的影射"，並肯定她對千禧國敦諸多成就的貢獻。該訴訟於三月中旬撤回。

迴歸商業正軌

儘管父子二人似乎已重修於好，但郭令明交棒後城市發展及豐隆集團的未來走向仍充滿不確定性。在其傳記中，郭令明雖提名謝爾曼為接班人，但強調最終結果將基於能力評定並由郭氏家族集體決定。

包括兩位新董事在內的近半數城市發展有限公司（CDL）董事會成員，將在4月23日舉行的開發商年度股東大會上尋求連任。這將為這家新加坡上市公司其他股東提供首次就該事項表態的機會。郭氏家族通過投資工具控制着CDL近半數股份，而該投資工具本身由多個實體及家族成員共同持有。

豐隆控股的股權結構

這傢俬人企業持有豐隆投資控股公司*29%的股份，後者則掌控着城市發展約49%的股權

資料來源：彭博社報道

注：*豐隆投資控股其他股東包括郭令明、郭益智在內的19位郭氏家族成員，以及家族另一投資平台達沃斯投資控股公司——其最大股東為郭令傑。

接近郭益智的人士表示，他的首要目標並非戀棧權位，而是致力於提升公司盈利並守護家族基業。

自股價在約18年前見頂以來，CDL市值已蒸發逾70%（超過110億新元）。過去幾年，高利率環境與新冠疫情也導致房地產板塊整體承壓。

該新加坡開發商部分海外投資（包括英國資產）出現減值，同時利息成本（部分源於槓桿收購）持續侵蝕利潤。郭益智去年制定了資產剝離目標，但CDL最終未能達成10億新元的處置計劃。

“謝爾曼必須建立市場信心，傳達清晰的戰略並付諸實施，”覆蓋城市發展有限公司超過八年的RHB銀行集團分析師維賈伊·納塔拉詹表示，“他必須重新贏得市場的信任。”

如果謝爾曼卸任，冷蒙曾表示他傾向於由其侄子、城市發展有限公司首席運營官郭益升擔任臨時CEO，直至找到專業的外部CEO人選。謝爾曼的弟弟金斯頓並未深度參與家族業務。

父子紛爭“暴露出家族內部嚴重的信任赤字”，新加坡IMD商學院家族企業教授馬琳·迪勒曼指出。她表示可能需要更多努力來解決根本矛盾，“重建信任需要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