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對華關税與攻擊如何助長民族主義，使習近平受益——彭博社

三月份，一塊屏幕上正播放着關於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新聞報道。

攝影師：Na Bian/彭博社由於嚴格的疫情封控措施、經濟增速放緩以及對民營企業家的打壓，習近平在國內面臨日益增長的質疑與不滿。如今唐納德·特朗普卻為他送來了凝聚國內支持的禮物：一個外部敵人。

儘管共產黨無處不在的審查制度和 meme 生成式宣傳機器使得民意難以評估，但北京當局並不能始終掌控輿論導向。2022年底的情景就生動印證了這一點——當時罕見的同步街頭抗議活動爆發，反對習近平的防疫政策，迫使這位中國領導人突然取消了全球最嚴格的病毒清零措施。

如今新一輪浪潮正席捲中國，只是這次形勢對習近平有利。通過對中國商政兩界數十人的採訪（多數受訪者要求匿名以自由討論這一敏感話題）顯示，針對特朗普將眾多中國商品關税驟增至145%的舉措（這一税率或將徹底扼殺全球兩大經濟體間的貿易），各界正形成強硬反擊的堅定共識。

金融投資者、中國東部沿海製造商、各部門政策制定者，乃至在習近平集權過程中失勢的精英派系，此刻都團結在他身後。就連近年屢受其政策衝擊的批評者和企業家們，也期望他在面對這場史無前例的經濟攻擊時堅守立場。

4月8日，紐約證券交易所交易大廳的電視屏幕正在播放關税相關報道。攝影師：Michael Nagle/彭博社“人們已下定決心絕不屈服，要抗爭到底，”寧波傢俱出口商詹姆斯·張）表示，他60%的收入來自美國市場，“妥協沒有出路，只會走入死衚衕。”

在中美這場深刻影響全球經濟和金融市場的對峙中，民意已成為關鍵因素——此前特朗普將關税上調至百年來最高水平。雖然兩國都將遭受衝擊，但對習近平而言風險尤為嚴峻：任何解決方案都可能超越關税層面，影響中國未來數十年的經濟崛起與國際地位。

“對特朗普來説，這是場證明自己實力的貿易戰，”華盛頓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中國問題專家斯科特·肯尼迪分析道，“但對中國而言，這關乎國運存續。”

## 深度聚焦

特朗普與習近平的貿易生死局

18:41

特朗普多次呼籲習近平通電協商，企圖通過高關税施壓。但此舉反而激發了中國民眾的愛國浪潮，為毛澤東之後最具權勢的中國領導人提供了堅守陣地的空間。儘管中方對談判持開放態度，但官員們難以揣測特朗普的真實意圖，更警惕讓習近平陷入可能損害其威望的不可控局面。

政府官員的擔憂在於，任何讓步只會引發特朗普更多的要求，這位總統可以隨心所欲地以加徵或降低關税相要挾。特朗普僅以貿易逆差作為關税計算依據，並施壓他國共同對抗北京，這些舉動加劇了各方憂慮——美國政府企圖不惜一切代價遏制中國崛起、確保美國勝出。

4月7日，深圳鹽田國際集裝箱碼頭，一名工人正在擦拭窗户。特朗普的行為正強化習近平繼續執政的正當性，即便是批評者也希望他在面對史無前例的經濟打擊時保持強硬。攝影師：沈起來/彭博社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發言人詹姆斯·休伊特表示：“特朗普政府已明確表示，不會容忍中國輸出的芬太尼和傷害美國人民的不公平貿易行為。中國應真誠與我們合作，否則可能失去全球最大市場的准入資格。”

中國政府自信能通過充足刺激政策緩解最嚴重的衝擊，這源於其對經濟的強力掌控及遏制社會動盪的能力。相比之下，特朗普正面臨華爾街重要金主要求妥協的日益增長壓力，甚至共和黨議員也傳出不滿聲音——若經濟放緩物價上漲，他們將面臨失去席位的風險。目前特朗普已暫停對多數國家的懲罰性關税，並對中國關税設置了關鍵豁免。

短期內，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為習近平爭取了時間，以尋找解決經濟問題的方案。在特朗普加徵關税前，中國經濟已因房地產危機和通縮放緩而步履維艱，導致社會不滿情緒上升。彭博經濟研究計算顯示，若中國工廠無法為產品找到新市場，現行關税水平可能抹去中國對美出口的80%以上，使GDP減少兩個百分點。

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ST Lee美亞關係講席教授陸克文表示：“中國政府原本需要為嚴峻形勢進行解釋的大多數經濟問題，現在都可以歸咎於加徵關税——即便實際上關税的影響並沒有那麼大。”

長期來看，特朗普的行動正強化習近平繼續執政的合理性，推動其所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這包括堅持"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並收復台灣等所謂"百年屈辱"期間被殖民勢力控制的領土（當時上海、香港等沿海港口均被侵佔）。

特朗普在烏克蘭問題上的轉向及要求台灣支付"保護費"的言論，向北京釋放出美國不會急於介入台海危機的信號。今年3月，新華社刊發評論稱台灣"註定被拋棄"。

中國大陸廈門的高樓與台灣金門海灘上的反登陸障礙物隔台灣海峽相望。攝影師：徐安榮/彭博社在亞洲之外，特朗普關閉美國國際開發署的舉措，剝奪了美國在考慮是否加入習近平"一帶一路"倡議的新興國家中獲取影響力的關鍵工具。試圖關閉美國之音的做法，可能將廣播領域拱手讓給日益精進的中國宣傳機器。

彭博經濟研究通過分析過去幾年官方媒體的數十篇演講報道、中國美國問題觀察家的報告以及社交媒體帖子發現，許多人認為隨着美國陷入螺旋式衰退，中國的時代已經到來。

4月17日金邊歡迎儀式上，柬埔寨學生手持習近平與柬埔寨國王諾羅敦·西哈莫尼的肖像。攝影師：唐欽/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在中國嚴格管控的互聯網上，“特朗普同志建設中國"成為流行語，用以諷刺其對美國的傷害。還有人將總統對官僚體系的混亂攻擊比作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當時紅衞兵被動員起來摧毀政府機構。

最近幾周，中國在微信、小紅書和TikTok等平台大量投放梗圖和AI生成照片，畫面中卡通化的肥胖美國人在工廠組裝iPhone，並通過敍事將美國描繪成支持關税、對和平繁榮的中國實施暴力的形象。

誠然，多年來關於美國衰落的預測屢屢失準。1991年，時任上海復旦大學教授的王滬寧曾撰文指出，美國社會"建立在個人主義、享樂主義和民主制度之上的體系，顯然正敗給集體主義、自我剋制與威權主義的體制”。

當時王滬寧論述的是美日競爭，後來日本陷入長期通縮蕭條，經濟總量相繼被中國和德國超越。但這些論斷至今仍引發共鳴：特朗普2016年勝選後，其著作《美國反對美國》需求激增，單本價格一度飆升至2900美元。

2017年3月北京某書店陳列的《時尚先生》中文版，封面人物為特朗普。攝影：沈啓來/彭博社2017年，習近平將王滬寧擢升為政治局常委，使其躋身中國權力核心七人行列。同年，習近平宣告"中華民族正以嶄新姿態屹立於世界的東方"。

當特朗普發動貿易戰並煽動國際輿論反華時，習近平因放棄鄧小平"韜光養晦"戰略——該戰略主張保持低調同時暗中積蓄力量——使中國成為眾矢之的而面臨內部批評。包括鄧小平之子在內的國內聲音警告，中國政府過早暴露了國家崛起態勢。

然而如今，幾乎無人質疑習近平的路線。

“2019年政府通過行業協會徵詢意見時，分歧還很大，“寧波出口商張先生表示，“當時仍有人對美國抱有幻想，希望中國政府能嘗試友好溝通甚至作出妥協。”

“現在這早已不是單純的貿易戰問題了，“他補充道。

4月16日廣交會上寫着"關税僅14%“的標識牌。彭博經濟研究測算，現行關税水平可能導致中國對美出口額縮減超80%。攝影：沈啓來/彭博社戰鬥號令喚醒了中國官僚體系。多年來官員們為規避整肅一直保持低調，但知情人士透露，近期他們正以更高效率全天候工作，協助出口商應對這個被視作外部敵人的對手。

從阿里巴巴集團到京東、拼多多等中國互聯網巨頭，紛紛緊急出台政策扶持本土出口商。阿里巴巴淘寶天貓平台降低了平台服務費與商品推廣費，並每週組織出口導向的營銷活動。京東計劃一年內採購價值至少2000億元的出口轉內銷商品。

決定抗爭的部分原因在於缺乏更好的選擇。承擔這些成本將導致許多企業家破產。

“現在我們基本上連談判都懶得談了，”杭州一家中型電商平台的高管Vivian Chen表示。

這種情緒在毗鄰台灣的沿海城市廈門得到了Michael You的呼應。自特朗普發動第一輪貿易戰以來，他的公司和許多其他出口商就一直在為這一刻做準備，部分措施包括更多地銷往美國中小商户而非大型零售商。迄今為止，他已將所有關税成本轉嫁給美國客户。

“即使我們想做出讓步，能做的也非常有限，”You説道，他80%的收入來自向美國商店銷售塑料和紙袋等包裝產品。

4月17日，富士康科技集團深圳園區外的工人。公眾情緒是中美對峙的關鍵因素。攝影師：沈起來/彭博社儘管中國政府正通過在各大平台密集發佈社交媒體帖文來引導輿論，但You的言論表明基層愛國情緒的真實高漲。

“在這個過程中，我深刻感受到了中國的強大，”他補充道。

特朗普的極端關税政策通過幫助中國凝聚共識，削弱了其政府在第一任期採用的戰略。2020年，時任國務卿蓬佩奧曾發表演講稱共產黨不代表14億中國人民，並呼籲世界支持中國異見人士對抗習近平政府。

3月4日華盛頓聽證會上，萬斯在介紹對華強硬派埃爾布里奇·科爾比後離場。攝影師：肯特·西村/彭博社此次施壓中國讓步的行動，伴隨着副總統JD·萬斯等人"中國農民"的侮辱性言論。對習近平更有利的是，特朗普還對美國在亞洲的盟友及中國主要貿易伙伴加徵高額關税，這使北京得以自詡為自由貿易捍衞者，同時減少了企業遷出中國大陸的選擇空間。

中國的愛國熱情能持續多久尚不明朗。真正的考驗將隨着時間推移顯現——當普通中國工人面臨失業和經濟困境時。

習近平還面臨諸多其他問題：除了應對特朗普關税、消費疲軟和房地產行業緩慢崩盤外，中國在開發人工智能等未來增長關鍵領域所需尖端芯片方面仍落後於美國。據報當前軍隊肅貪行動已波及中央軍委排名第三的何衞東，他同時是24人政治局成員。持續擴大的調查已導致兩名中央軍委實權成員及前後兩任國防部長落馬，引發外界對習近平軍隊掌控力的質疑。

更重要的是，圍繞2027年下一屆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中國政治日程上最重要的事件——的職位角逐已提前展開。現年71歲的習近平可能會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需要指定接班人。

對習近平來説，最理想的情況是他能夠安然度過這場風暴，建設一個更具韌性、與世界更加融合並開始實現技術突破的中國。這包括基於DeepSeek近期的成功，該案例展示了中國如何在美國技術限制下仍能取得進展。

至少目前，國內大多數人都在支持他。

4月7日，廣州塘步東村一家服裝作坊的工人。習近平政府有信心通過足夠的刺激措施來抵消最嚴重的痛苦。攝影師：沈啓來/彭博社“幾個月前，我可能會説我從未見過人們如此不滿——對他們的生活、對習近平、對未來的擔憂，”一位在廣東、印度和東南亞經營玩具和紡織工廠的中國製造商説。

“現在，一切都變了，”這個人説。“人們仍然非常擔心他們的工作和收入——他們不敢花錢——但現在敵人是美國。他們要為一切問題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