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關税威脅或致越南歷史性工業繁榮脱軌——彭博社

胡志明市附近同奈省，店主丁玉賢在她的店鋪外。

攝影師：Maika Elan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自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宣佈全球貿易戰已過去數週，但丁玉賢仍忙於照應絡繹不絕的顧客。在越南商業之都胡志明市以東、工業化程度極高的同奈省，顧客們正從她便利店的貨架上一件件選取香煙、泡麪、雞蛋和汽水。天未亮丁玉賢就已開店營業，夜幕降臨後仍會堅守。打烊後她將騎上摩托車，穿梭於繁華街巷——這片土地或許比全球絕大多數地區承受更多特朗普政策帶來的衝擊。

總統於4月2日公佈的"解放日"關税對越南課以46%税率——全球最高關税之一，恐將重創其大面積經濟。這個名義上的社會主義國家自1980年代末允許自由企業經營、着手修復與美國戰後的緊張關係以來，一億國民已深度融入全球貿易體系。阿迪達斯、蘋果、英特爾、李維斯和三星電子等數百家跨國企業均在此設立生產基地。如今對美淨出口額約佔越南國內生產總值的五分之一。

關鍵貿易

越南年度GDP

來源：越南國家統計局

雖然關税政策已暫停實施至七月，且面臨多項法律訴訟，但它們在越南全境引發的恐慌仍在持續——尤其是同奈省。34歲的賢幼年時，這個與特拉華州面積相當的省份還遍佈開闊田野與稻田，農民們如數百年來一樣辛勤勞作。如今其西部區域已成為胡志明市的城區延伸帶，高速公路與工業區縱橫交錯，商業街環繞其間供工人們消費餘錢。賢的大部分顧客都在附近工廠工作；她的丈夫、姐妹及配偶亦是如此。“這些變化都是好的，“她説，“我們現在生活好多了。住上了更大的房子，家裏每個人都有摩托車。“生意紅火的她正計劃擴張：“我希望自己能成長為真正的企業家。”

賢的抱負，以及數百萬越南同胞的期望，部分取決於未來數週的事態發展。越南政府已派出多個代表團前往華盛頓，並承諾消除該國貿易部長所稱的"阻礙投資與商業活動的壁壘”。政府保證將杜絕中國企業通過將貨物轉運至河內或胡志明市並標註"越南製造"來規避進口管制的非法轉運行為——特朗普政府的貿易談判代表將此列為主要問題。美國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還暗示，與越南等亞洲國家達成的協議可能要求它們對重要貿易伙伴中國實施自主經濟制裁。

員工們正離開同奈省的一個工業園區。攝影師：Maika Elan 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除了這些潛在的讓步外，越南還提供了一項可能更讓這位公開利用職位謀取個人利益的總統印象深刻的條件：推動特朗普品牌高爾夫度假村的開發，該項目在短短幾個月內就從提案進入施工階段。白宮表示特朗普遵守了利益衝突規則；其家族房地產公司特朗普集團則發表聲明稱，越南項目協議是在去年大選前簽署的，且公司"與政府毫無關聯”。當地合作伙伴Kinh Bac城市發展控股公司未回應置評請求。

不過尚不清楚這些舉措能否改變特朗普的計劃。英國近期與白宮達成協議，使其鋼鐵行業獲得美國關税豁免，並降低少量英國產汽車的税率——但4月宣佈的多數其他產品10%關税仍維持。此外，即便是美國傳統盟友也意識到，與特朗普達成的協議可能在他發條Truth Social推文的時間內就被廢除，且幾乎不需要任何理由。

考慮到越南與美國獨特的歷史淵源，此次關税衝擊對越南而言尤為震撼。上世紀60至70年代，美國的轟炸摧毀了越南大片國土，導致多達300萬越南人喪生——其中至少半數為民用百姓。這場衝突也奪走了逾5.8萬名美國人的生命。停戰二十年後兩國關係正常化，成為歷史性的重大轉折。雙方迅速拉近距離，部分得益於美國政策制定者鼓勵企業將產業鏈從中國"友岸外包"至越南。

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總統都悉心培育這段關係，近年來更拓展至安全合作領域。越南歷代領導人也同樣如此，儘管戰爭陰霾未散：未爆彈每年仍在造成傷亡，橙劑（一種劇毒落葉劑）受害者的後代癌症與先天缺陷發病率畸高。因此特朗普的關税公告不僅是一項普通政策，更是對數十載政治經濟和解的直接打擊——只需大筆一揮。

曾在奧巴馬政府擔任國際貿易副部長的斯特凡·塞利格警告：“若特朗普導致兩國疏離，‘對美國不利，對越南更糟。美國消費者將受損，戰略利益會遭侵蝕。而最不幸的是，正努力從貧困邁向中產的越南民眾將成為犧牲品。坦率地説，這令人心碎。’”

在越南同奈省的工業區及其間殘留的鄉村地帶，兩處地標形成鮮明對比，分別象徵着這個國家痛苦的過去與充滿希望的未來。其一是邊和機場，這裏曾是法國和美國軍隊在20世紀對抗越南共產黨時的軍事基地；其二則是正在龍城縣建設的新機場，預計明年啓用後將成為越南面向世界的新門户。兩地相距僅20英里，卻折射出一段跌宕的歷史軌跡。

1973年，美國從南越撤出最後一批作戰部隊。兩年後，當時被稱為西貢的胡志明市被北越攻陷；次年，南北兩地在共產黨領導下正式統一。隨後越南經歷了十年的極度貧困與國際孤立。直到1980年代中期，改革派領導人阮文靈開始放鬆政府對經濟的管控。他將這一政策包裝為通往馬克思主義烏托邦的步驟。據記載他曾説：“我們要實現社會主義，但我們要坐飛機去，不是騎自行車。”

與中國類似，這種轉型並未放鬆政治控制，越南仍是一黨專政國家，沒有有效反對力量，對媒體和公民社會實施全面限制。這種環境與經濟自由化相結合，也為腐敗提供了温牀：近期反腐行動已牽涉兩位前國家主席及數百名官員商人，其中一名房地產大亨更被判處死刑。

但從物質層面來看，林氏推行的政策無疑讓數百萬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這一變革的催化劑是國際資本。上世紀90年代初，一家台灣公司在邊和市郊外建立的摩托車組裝廠，成為首批外資運營設施之一。1994年美國解除了戰後貿易禁運，這一進展得益於兩位有影響力的越戰老兵——參議員約翰·克里和約翰·麥凱恩的推動。涓涓細流般的投資逐漸匯聚成洪流。除了廉價勞動力，越南還提供了年輕、受過教育的勞動力和政治穩定，這是共產黨鐵腕執政的副產品。

從農田到工廠

跨太平洋貿易改變了越南同奈省

來源：谷歌/Landsat/Copernicus（2000年圖像），Planet Labs（2025年圖像）

對許多國際公司而言，同奈省是第一站：嘉吉公司在90年代中期在此開設工廠，隨後鈴木汽車、富士通和台塑等企業接踵而至。自1988年以來，越南吸引的逾6000億美元外資中，約360億美元流入了該省。其中大部分資金被投入工業園區——這些封閉式區域為企業租户提供專屬基礎設施和税收優惠。

來自同奈的產品已進入數百萬美國家庭和工作場所，且每日都在增加。包括露露樂蒙的運動服裝、雀巢的咖啡膠囊、博世銷售的發動機零件，以及迅銷集團優衣庫的T恤。耐克公司於1995年開始在越南生產，逐步取代中國成為其最重要的製造中心。如今其半數鞋類和四分之一服裝產自越南，供應商網絡在同奈省僱傭約17萬人。

同奈省某物流辦公園區內列有租户信息的標識牌。攝影師：Maika Elan，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阮翠香的服裝廠位於該省北部地區，是依託對美貿易發展起來的典型企業。1998年，香在一家小型國有紡織公司開始了職業生涯。十年後政府加速推進私有化改革時，她與幾位同事收購了公司多數股權。到2015年，她已具備開設自有工廠的條件，如今廠內約100名全職工人在刺眼的熒光燈下縫製襯衫和運動服。其產品約半數銷往美國，部分進入沃爾瑪門店。

與許多越南企業家一樣，香的經營利潤微薄，即便適度關税也可能重創其業務。為此她正全力在加徵關税前儘可能增加營收。“我們正加速增產，爭取在這90天暫緩期內完成出貨，“她説。為及時完成現有訂單，她嘗試增聘員工，甚至考慮以空運方式發貨（成本是海運的三倍）。由於特朗普政策反覆無常，她和美國客户都難以制定90天后的計劃。“下季訂單已開始減少，“她表示，“可能因為採購商在觀望事態發展。”

特朗普以他昔日真人秀主持人的誇張風格公佈了“解放日”計劃，在白宮玫瑰園的一場活動中逐一揭曉各國關税税率。美國-東盟商務理事會首席執行官泰德·奧修斯看到這些數字時震驚不已——越南46%的税率幾乎是日本和印度的兩倍，更是英國、澳大利亞10%税率的四倍多（東盟十國中其他成員情況稍好，印尼税率為32%，馬來西亞為24%）。

在宣佈關税前的數週，曾任2014至2017年美國駐越南大使的奧修斯曾詢問白宮：越共中央總書記、越南最高領導人蘇林需要滿足什麼條件才能與特朗普會晤？他得到的答覆是“要與美國企業達成大額交易”。奧修斯稱越南官員回應表示可能促成大單，當時越南對多數美國進口商品徵收15%或更低關税。3月下旬，越南下調了蘋果、汽車、液化天然氣等產品的税率，並宣佈將採購40億美元美國商品。“我清楚越南方面非常不安，希望先發制人的行動能減輕衝擊，”奧修斯説，“他們集體決定幫助美國企業…正因如此我才倍感失望。”

對制定税率的美國政府工作人員而言，這只是道簡單算術題。關税水平根據各國對美貿易順差的粗略公式計算得出。特朗普多次聲稱美國在“補貼”那些對美出口多於進口的國家，這種認知違背經濟學常識（類比到個人層面，就像把顧客在超市購物視為對店主的補貼，而非用金錢換取有用商品）。

無論特朗普是如何得出這一結論的，他對全球貿易流動的獨特理解讓越南陷入了困境。這個國家是出口大國，但人均GDP僅約4000美元，意味着其民眾無力承擔高昂的進口商品。結果就是美國對越南存在鉅額貿易逆差——去年達到1235億美元，僅次於對華和對墨西哥逆差。理論上，關税可以通過抬高越南商品價格來縮小逆差，促使企業將生產轉移至俄亥俄或亞利桑那等地。但這首先需要美國工人願意從事運動鞋縫製或電路板焊接工作，且支付美國現行工資不會導致產品價格高得離譜。

胡志明市郊外吉萊港的航拍景象。攝影師：Maika Elan（彭博商業週刊）令奧斯修斯和其他越南問題專家尤為困惑的是，正是美國政策助長了這種鉅額逆差。特朗普在首個任期內對包括大米、手提包和醫療設備在內的大量中國商品加徵關税。為規避這些措施（拜登政府基本維持了這些關税），同時降低依賴被政客視為戰略競爭對手國家的風險，眾多跨國企業將生產南遷。例如家居零售商Williams-Sonoma將大部分產能從中國轉移到越南，玩具製造商孩之寶開始在當地生產更多變形金剛玩具。其他新建工廠科技含量更高：為蘋果公司多款暢銷設備代工的台灣企業富士康，在越南設立了部分iPad和MacBook生產線。2017年以來越南對美出口增長約兩倍，貿易逆差同步擴大。

特朗普政府中的一些官員曾鼓勵這種產業生產從中國轉移的做法，而另一些人則認為，這進一步證明若不採取額外措施，企業永遠不會在高成本的美國重振製造業。特朗普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反覆無常，既有譴責（“越南佔我們便宜比中國更甚”），也有讚美（“越南確實已成為世界偉大奇蹟之一”）。在將白宮輸給拜登之前，特朗普最終僅對相對邊緣的越南商品加徵了關税。

這次越南政府迅速採取了行動。阮春福是關税政策宣佈後首批與特朗普通話的外國領導人之一，4月5日他公開提議取消越南對美國商品的所有剩餘關税，並願在"其他領域展現善意”。其副總理隨即啓程前往華盛頓進行系列會談。越南政府聲明暗示可能承諾增加採購美國航空航天產品、食品和能源，並採取具體行動打擊中國商品改標行為（該國海關稱已查獲多起案例，但難以判定其普遍程度）。這些示好性讓步或許能説服特朗普至少將越南關税調整至與其他國家持平，即便不完全取消。

幾乎所有接受《彭博商業週刊》採訪的越南商界人士都表示，他們樂觀地認為政府能與美國找到共同點，而官方也公開呼籲保持冷靜。“越南將加強對話與協商，而非對抗、製造緊張或使問題複雜化”，範明政總理於四月表示。他指出，雖然關税將影響全球經濟，但對越南造成的衝擊遠不及1980年代的經濟改革，更遑論此前的戰爭。

STC龍城開發區項目，毗鄰規劃中的龍城國際機場。攝影：Maika Elan for Bloomberg Businessweek在同奈省某工業區邊緣，幾排隱約帶有法式風格的公寓樓矗立在新鋪設的道路旁。附近咖啡館裏，一位顧客正弓着身子操作筆記本電腦。胡文輝是這片名為STC龍城的新社區開發商的銷售代表。項目建成後，這裏將配備自有學校、遊樂場、醫院以及帶人工湖的公園，成為中產階級的舒適綠洲。

儘管尚無住户入住，但1083套單元中逾五分之四已售罄。“這個項目和區域具有巨大的增長潛力”，胡文輝説道。他指向開發區前的道路，指出計劃將其拓寬三倍以容納不斷增加的摩托車、卡車和新款轎車。當被問及擬議關税的影響時，胡文輝表示雖然企業因此更加謹慎，但任何計劃在該地區投資的人都着眼於長遠。

胡志明市咖啡館中的輝。攝影師：Maika Elan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像輝這樣的項目代表着一種信念：最終，越南的經濟崛起不會被任何外國首都的決策所阻擋。STC公寓單位的買家起價約為12萬美元，他們本身就是消費者，有足夠的現金購買同奈省工廠生產的大部分產品。如果政府計劃得以實現，隨着時間的推移，更多的人將從事研發、設計和其他高薪工作，就像中國企業從基礎製造業轉向更有價值的創新一樣。其結果將是一個經濟，減少對向富裕地區運送廉價商品的依賴，更多地由服務和自身內需驅動。同奈省高級官員Duong Minh Dung表示，同奈省的重點是“綠色技術、電子和半導體制造”。他説，雖然當然歡迎生產簡單產品的工廠，“但我們現在專注於高科技產業”。

這一戰略的另一個要素可以在距離STC開發項目不遠的地方找到，那裏風化的塑料膠帶標出了龍城國際機場的邊界。在裏面，沿着一條土路，是一個幾乎有曼哈頓那麼大的建築工地。幾台大型起重機在頭頂上操作，為一個超現代化的航站樓吊裝鋼材，該航站樓設計得像越南的國花蓮花。當明年航班開始時，該機場的年旅客吞吐量將達到2500萬人次——最初是一個相對適中的數字，但計劃要求再增加三個航站樓。這將使其規模翻兩番，與迪拜和倫敦希思羅機場同級別——足夠大，可以服務於一個預計到2050年將有近1500萬人口的大都市，成為亞洲技術、金融和專業服務的主要中心。這是一系列大膽的抱負，但並非荒謬。在過去50年裏，越南從殘酷的內戰走向持久和平，從貧窮走向中等收入，從斯大林式的中央計劃走向自由市場。在這一過程中，其經濟擴張了1000%以上。

龍城國際機場建設中旅客航站樓。攝影師：Maika Elan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為保持經濟增長並最終使越南成為富裕社會，其領導人需做出一些艱難抉擇。越南最大貿易伙伴是中國而非美國——去年雙邊貿易額突破2000億美元。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於四月中旬對河內進行國事訪問，範明政熱情接待並承諾"發展對華關係是戰略選擇和頭等大事”（特朗普則稱此次會晤意在"盤算如何坑害美利堅”）。然而將依賴從一個超級大國轉向另一個並非明智之選。越南與這個北方鄰國關係微妙，1979年曾爆發短暫而血腥的戰爭。近年來兩國更因中方在南海的擴張主張屢生齟齬，民間反華情緒普遍存在。貿易隨時可能因緊張局勢升級受阻，因此維持對美大規模出口至關重要。

五月底經過三天磋商，越南官員稱已就規避46%懲罰性關税問題與美方取得進展，本月將繼續談判。短期內越南最多隻能爭取臨時性讓步——具體條款需進一步協商，且最終取決於特朗普的個人和政治傾向。即便達成協議，出口業務也將持續籠罩在不確定性中，中小工廠經營困難，遑論規劃這個新興市場的未來。

然而，越南已與特朗普家族達成協議——其重要性不亞於談判桌上的任何成果。特朗普集團目前在該國尚無地產項目，但這一局面即將改變。5月21日，數百位政要齊聚紅河岸邊的空地（距河內不遠），陸續走進飾有粉色人造蓮花的金色帳篷。道路另一側，當地農民也被保安阻攔在警戒線外駐足觀望。

他們期待一睹貴賓——特朗普之子埃裏克的風采。這位代表為投資15億美元、擁有54洞高爾夫球場的"特朗普國際興安度假村"項目奠基而來。越南傳統舞蹈表演後，範明政總理登台致辭，盛讚美越合作並敦促官員確保項目按期建成。埃裏克在演講中表示這只是家族佈局越南的開端：“這個項目與我們合作的其他項目將成為全亞洲乃至全球豔羨的典範。“次日他飛往胡志明市，就潛在的新特朗普大廈項目與當地政府接洽。——與阮春慶及林安迪聯合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