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Turner公司4400萬美元欺詐指控引發對作家服務行業的關注——彭博社

插圖：彭博商業週刊 Ben Denzer 繪製凱文·德特勒知道自己不該接那個電話。但他被奉承得飄飄然。71歲的德特勒是南達科他州多蘭市（人口189人）一位成功的農場主，種植玉米和大豆。直到2014年，他還在亞利桑那州馬里科帕縣經營一家名為"Trophy’s Steakhouse"的餐廳，他和妻子冬季常駐於此。作為狂熱的狩獵愛好者，德特勒用大量動物標本裝飾餐廳：麋鹿、野牛、熊。年過六旬後，他相信自己積累了足以成書的精彩故事。“每當我講述狩獵經歷時，人們總説應該出本書”，他説。2012年他自費出版了《北美超級大滿貫》狩獵紀實——這是項精英級大獎——並在餐廳售賣，書名叫做*《狩獵：開什麼玩笑！》*

“自費出版"這個説法其實名不副實，因為它通常需要藉助價值數十億美元的作家服務行業中的企業。作家服務公司的主要業務是按需印刷自費出版物並收取費用。在這種模式下，許多"代理"還會向作者兜售編輯、營銷等服務。推銷時他們可能將其美化為繞過傳統出版門檻的賦能方式，但批評者指出該行業充斥着掠奪性銷售和欺詐行為。“幾乎可以斷言，這個領域的從業者都不懷好意，他們偽裝成出版商招搖撞騙”，倡導組織獨立作者聯盟總監奧娜·羅斯如是説。

德特勒是那些感到被剝削的人之一。他曾花費數千美元在一家名為萊特拉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的公司進行在線圖書推廣，卻覺得這筆錢花得不值。因此，當他在2020年夏天接到前經紀人蒂姆·諾拉的電話，説他已經離開萊特拉，加入了位於聖地亞哥的競爭對手PageTurner Press & Media時，他感到非常驚訝。諾拉説，他打電話是因為德特勒的狩獵書在他的記憶中因其賺錢潛力而脱穎而出。諾拉説，德特勒只需要支付一小筆啓動資金，一家大型出版商肯定會對他印刷《狩獵：你在開玩笑吧！》感興趣。哦，對了，他不再叫蒂姆·諾拉了。從現在開始，德特勒應該叫他雷·羅斯。

“我本應該掛斷電話，但我沒有，”德特勒現在説。“我太貪心了。我必須承認這一點。”

插圖：本·登澤為《彭博商業週刊》繪製諾拉/羅斯開始每天打電話，提供新的PageTurner服務。德特勒被主流出版的前景所迷惑，支付了經紀人所説的高額費用，儘管他對結果很少滿意。他説，諾拉/羅斯承諾以15,000美元的費用在《紐約時報書評》上為他爭取一整頁的廣告來宣傳他的書，目的是吸引大型出版商的注意，但他的封面最終只是頁面上的16個之一，沒有人打電話來。當他支付PageTurner 11,000美元錄製他的書的音頻版本，並於2021年夏天出版時，他發現結果“只是還行”。當他對諾拉/羅斯説他不再支付任何費用時，他説經紀人罵他“懦弱且一文不值”。

然而，很快一切都被原諒了。PageTurner告訴Dettler，美國領先的學術出版商麥格勞·希爾（McGraw Hill）想以50萬美元的價格購買他的書的版權。他收到了一份印有麥格勞·希爾信頭的報價，條件是“在任何10家書店提供庫存證明”。Dettler支付了17,300美元在《英格拉姆雜誌》（Ingram’s Magazine）——一份中西部商業出版物——上刊登廣告；22,000美元在《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上刊登廣告；14,000美元請人將他的書改編成劇本。他説他從未收到劇本。廣告確實發佈了，但他後來從雜誌社得知，PageTurner每次廣告費用虛報了高達1萬美元。

Dettler感到被欺騙了，但他無法抗拒2021年11月收到的一封來自名為Metro Films的製作公司的郵件。“恭喜！”郵件開頭寫道。這家自稱與PageTurner有關聯的工作室想將Dettler的狩獵回憶錄和另外兩本尚未完成的書改編成紀錄片系列。Metro Films的導演馬克·阿爾瓦雷斯（Mark Alvarez）表示，Netflix公司願意支付130萬美元購買版權。唯一的條件是Dettler需要出資10萬美元編寫全新的劇本。他猶豫了，拒絕了。但隨後他又改變了主意。“內心的貪婪告訴我，‘如果這筆交易是真的呢？’”他提出支付86,000美元，並連夜將支票寄給了PageTurner在聖地亞哥的代表傑瑪·奧斯汀（Gemma Austin）。

與此同時，他回憶道，他的妻子“告訴我不要這麼做。”“但你知道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我以為我走的是正確的路。”

德特勒收到的眾多所謂交易文件中的一頁法律術語。攝影師：蒂姆·格魯伯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當時，阿爾瓦雷斯又附加了一些額外要求。如果德特勒真想敲定與Netflix的交易，他還必須為另外兩部尚未動筆的劇本預付費用——內容關於農業和餐廳管理。德特勒抵押了自己的農場生意，又匯去了超過12萬美元。

“壓力非常大，”他回憶道，“他們會説‘你已經花了這麼多錢，為什麼不繼續？’事情就這樣沒完沒了。”

德特勒表示，支撐他繼續下去的是一連串看似正規的合同和文件，這讓他感覺事情在推進。郵件都來自看似官方的themetrofilms.com郵箱。合同通過Docusign簽署，細節詳盡，帶有權威的章節標題（免責聲明；所有權與知識產權；付款方式及服務啓動），充斥着法律術語。某天，德特勒收到一份16頁的“預算分配”手冊，事無鉅細地列出了Metro公司將如何為“凱文·德特勒系列”花錢。文件顯示拍攝將在洛杉磯進行40天，阿爾瓦雷斯被列為導演，甚至擁有一個IMDb頁面（其無照片的簡介中有一句：“馬克以副導演身份聞名，其工作[原文如此]重點是與主導演合作”）。製作成本明細表包含數百項條目，例如“製作人員（742,522.94美元）”“服裝（151,254.67美元）”“車輛/動物（34,376.06美元）”。

截至2022年4月，德特勒的所有投資回報為零。當他詢問進展時，對方告訴他Metro Films的老闆不會敲定協議，因為德特勒是"毫無名氣的作家”。但與此同時，據PageTurner稱，網飛公司已將德特勒的期權費提高到700萬美元。要完成交易，他只需以作家身份提升公眾知名度——這可以通過花費20萬美元僱傭公關團隊來實現。

德特勒再次付了款。

PageTurner是菲律賓外包公司Innocentrix的子公司。去年12月，其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邁克爾·克里斯·特拉亞·索迪拉——一位周遊世界的年輕時尚達人——在聖地亞哥探望姑媽時與商業夥伴布萊恩·納瓦萊斯·塔羅薩一同被FBI逮捕。根據聯邦起訴書，美國司法部指控他們通過"利用社會工程學技術以欺詐手段斂財"，從800多位作家處共竊取4400萬美元。索迪拉的姑媽、PageTurner在美國的註冊代理人傑瑪·奧斯汀也因相關指控被捕。三人均表示不認罪。

索迪拉。來源：Innocentrix Philippines新聞稿出版業對逮捕行動表示讚賞，但承認即使索迪拉及其同夥被定罪，仍會有大量所謂的作家服務騙局存在。近年來，五大出版商——阿歇特出版集團、哈珀柯林斯、麥克米倫、企鵝蘭登書屋和西蒙與舒斯特——都發布公開警告稱，騙子可能冒充他們向作家承諾改變人生的交易。典型手法與德特勒的經歷如出一轍：當作家對所謂的圖書交易、電影交易或兩者都投入感情後，騙子會不斷索要高價服務費然後消失，往往很快改頭換面重現。服務推銷可能煩人到無休無止。十餘位作者向《彭博商業週刊》表示，他們每週都會被糾纏多次，無論是否已告知對方交易取消。

“針對作家的詐騙行為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作家協會（Authors Guild）的總法律顧問謝麗爾·戴維斯表示。該協會作為一個倡導組織，其本身也成為了這些詐騙活動中被冒充的對象之一。“不幸的是，作家們很容易成為目標。”

這些出版詐騙行為中許多（即便不是大多數）都源自菲律賓第三大城市宿務市。追蹤文學欺詐的網站“作家當心”（Writer Beware）的聯合創始人維多利亞·斯特勞斯（Victoria Strauss）將這一奇特的地域集中現象歸咎於Author Solutions LLC——這家美國作者服務巨頭年收入估計達1億美元，其大部分業務已外包至宿務市。目前由私募股權億萬富翁賈姆·納賈菲（Jahm Najafi）持有的Author Solutions及其眾多子公司長期以來一直因掠奪性銷售行為而備受指責。（該公司已成功駁回一起集體訴訟，並庭外和解了另一起。）而索迪利亞（Sordilla）和塔羅薩（Tarosa）都曾是該公司在宿務的員工。

其他前同事透露，這兩人是一批離職員工中的成員，他們將從Author Solutions學到的激進銷售策略帶出公司，並開始跨越新的法律界限。“那時情況變得令人恐懼，”曾與索迪利亞共事的前Author Solutions員工喬·安德森·阿雷利亞諾（Joe Anderson Arellano）在描述其前同事們創辦的公司浪潮時説道，“他們銷售那些根本不存在、荒謬可笑的服務。”

過去十年間，身為小説家的斯特勞斯持續整理了一份清單，列舉了200多家她指控的欺詐機構，其博客評論區擠滿了同病相憐的寫作者。“在慾望強烈而成功稀有的地方，騙子就會在門口聚集，“斯特勞斯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菲律賓通常是該網站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流量來源地，她也收到過不少威脅言論。“你千萬別來菲律賓宿務，要是我看見你，會買杯滾燙的星巴克咖啡潑到你該死的臉上，“2019年某位評論者寫道。

斯特勞斯表示，那些充滿敵意的讀者很可能本身就是騙子。“那邊的人都知道我，“她説，“我就像他們的邪惡剋星。”

為獨立作者聯盟追蹤詐騙行為的約翰·多普勒指出，欺詐行為已猖獗到開始蠶食Author Solutions及其眾多子公司的市場份額。他根據收到的投訴數量得出這一結論：過去每週約收到6起涉及Author Solutions的投訴，如今投訴主要針對更新更陰暗的機構。（Author Solutions未公佈銷售數據。）除菲律賓外，這些騙子的聚集地往往還包括其他英語人口眾多的地區，特別是印度和巴基斯坦。“Author Solutions對作者來説一直很糟糕，“多普勒説，“但他們勉強遊走在合法邊緣。而這些新公司根本不受此約束。”

宿務高檔IT園區社區的航拍圖，作者服務公司在此聚集。圖片來源：ShutterstockAuthor Solutions在一份聲明中譴責PageTurner"涉嫌欺詐和剝削行為”，稱該公司"直接損害了出版業的誠信”。Author Solutions表示鼓勵作家"保持警惕、提出問題，並瞭解正規出版商的運作方式”。

為撰寫本文，商業週刊採訪了數十名涉嫌被不良作者服務公司欺騙的受害者、PageTurner前員工以及宿務等地的業內人士。（多數受訪者要求匿名，擔心遭到報復。）目前尚無確切數據統計出版騙局造成的經濟損失。部分原因是受害者常因羞恥或恐懼不願向當局舉報。但多普勒指出，在這個年產值數十億美元的行業中，詐騙總額很可能已突破九位數並持續增長。“這裏面有鉅額利潤可圖，“他説，“這些騙子公司確實抓住了這個機會。”

PageTurner被指控涉案金額達4400萬美元，可能成為有記錄以來最大的圖書出版欺詐案。前員工在採訪中估計其實際收益超過1億美元。

由索迪拉家族在宿務指定的發言人將所有不當行為歸咎於Innocentrix菲律賓公司的"流氓代理”。索迪拉和塔羅薩位於洛杉磯的律師拒絕置評，奧斯汀的律師同樣未予回應。

寫作向來是條艱辛路：孤獨伏案、收入微薄、屢遭退稿。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有人能如此輕易地系統性利用渴望獲得認可的作家們。儘管所謂受害者們表示對FBI打擊PageTurner的行動感到振奮，但許多人仍因自身投訴未獲受理而沮喪。“我想18.7萬美元在他們眼裏只是小魚小蝦”，內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非營利機構老闆內特·布魯姆抱怨道，他聲稱向菲律賓另一家作者服務公司支付了這筆錢卻感覺受騙。（涉事公司OutSmart Media未回應置評請求）“我要看到正義，我要看這些人鋃鐺入獄。”

邁克爾·索迪利亞深諳勵志出身故事的力量。2023年他向菲律賓《自由人報》透露，母親懷着他（七個孩子中的長子）時，呂宋島的火山爆發吞噬了家園。這場災難迫使她逃往菲律賓中部的宿務島，索迪利亞便於1991年在此出生。島上的宿務市（人口96萬）是通往菲律賓原始旅遊島嶼的熱門門户，那裏有柔軟的金色沙灘和璀璨的珊瑚礁。“我問母親為何沒流產”，他告訴報社，“她沒有回答。我暗自猜想，或許我如此堅韌的原因，是因為兩個月大時就直面了皮納圖博火山。”

生於貧寒之家且父親缺席，索迪利亞早早學會了拼搏。幼時在街頭叫賣水果和礦泉水瓶；高中時期智能手機尚未普及時，他弄到相機向同學兜售快照。“我從不自憐”，他在採訪中説，“成長經歷讓我更強大。“後來，嫁給聖地亞哥美國海軍軍官的姑媽奧斯汀資助他上了大學。在宿務大學期間，他組建了名為Core Chorale的混聲合唱團，在婚禮等場合演出。塔羅薩也是成員之一，兩人後來發展出戀情。

2015年，索迪拉受聘成為Xlibris公司的銷售代表，該公司是Author Solutions旗下子公司，位於宿務IT園區——一個高端社區，聚集了數十家外包公司辦公室。該區域遍佈餐廳和跨國連鎖咖啡館，還有一家購物中心。據前僱員阿雷利亞諾透露，在Xlibris，員工需通過指紋掃描儀簽到。由於美國時區的工作時間，該行業銷售代表通常在當地時間晚上9點至次日凌晨6點上班（另有專門針對歐洲市場的班次）。索迪拉任職期間，公司"簽名套餐"提供書籍設計、網站創建等服務，收費15,699美元——約為當地外包行業年均薪資的三倍。銷售佣金起薪約為3%，每筆成交都會敲響辦公室的鈴鐺。

Author Solutions代表Xlibris發表聲明稱：“我們的出版和營銷服務價格在各品牌官網上公開透明，方便作者與其他競爭方案進行比較。”

2017年初，索迪拉離開Xlibris自立門户。他在宿務註冊了Innocentrix Philippines公司，對外宣稱是標準的外包企業，提供社交媒體管理等服務。但其子公司PageTurner卻以姑媽名義註冊在聖地亞哥。接受《商業週刊》採訪的前員工透露，PageTurner的實際業務是詐騙。據索迪拉前同事阿雷利亞諾稱，他為20歲出頭的銷售團隊提供30%-50%的佣金，許多人將從Author Solutions或其他公司獲取的客户資源帶到了PageTurner。前員工們稱索迪拉為"邁克老闆”。他的辦公室同樣需指紋識別進入，內設宿務流行的天主教聖嬰像。據前員工透露，索迪拉將日常管理權下放給塔羅薩，但從加薪到辦公室派對等所有決策仍需他最終拍板。

截至2020年，菲律賓Innocentrix公司在銷售、生產和人力資源部門僱傭了約50名員工。銷售代理被極力鼓動招募輕信的作家，通常以提供編輯、營銷和推廣服務為誘餌，隨後再以所謂的電影或出版合作為更高籌碼抬高利益。典型的工作日從索迪利亞帶領大家祈禱開始，祈求上天保佑銷售業績，隨後是健美操課程。（在2023年的報紙採訪中，他宣稱：“除非參加祈禱，否則任何人不得開始工作，之後我們還會跳尊巴舞。”）在工作時間內，他將銷售代表與負責編輯、封面設計、網站製作和印刷的生產人員分開。

菲律賓Innocentrix公司位於宿務的總部已關閉，在索迪利亞和塔羅薩被捕後暫停了業務運營。攝影師：馬克斯·林帕格前員工透露，頂級銷售員每月淨賺10萬美元或更多。他們經手的書籍從科幻和愛情小説（《烏鴉：愛一個女人》、《最後的忍者》）到回憶錄和兒童讀物（《鐮狀細胞戰士的一生》、《聖誕老人的來信》）應有盡有。銷售業績越好，索迪利亞分配給他們的客户和潛在客户就越好。至少有兩次，他在辦公隔間撒錢，員工們爭相搶奪。有些日子，索迪利亞會播放激昂的音樂，並向收入最高的員工頒獎，其中許多人流下了自豪的淚水。

代理商們開始佩戴名錶、駕駛豪車。索迪拉則將目標定得更高：他創立了一家名為MSordilla Builders的建築公司，建造了名為"寧靜綠洲"的海濱度假村，並收購了宿務著名的選美比賽"Hiyas ng Pilipinas”（意為"菲律賓之珠”）。他開始為受寵的員工舉辦喧鬧的慶典、遊艇派對，偶爾還會組織熱帶島嶼短途旅行。據一位前代理商透露，隨着時間的推移，銷售團隊的推銷手段變得越發肆無忌憚。他表示，員工們常常會以虛假聲明開場，謊稱《哈利·波特》電影的導演有意改編客户的書，前提是這本書能先在《紐約時報》上發表評論。

但也有不利的一面。索迪拉會定期舉辦一種奇怪的員工選美比賽，要求男性員工穿上女裝，在外聘評委面前展示自己，以爭奪銷售線索。（最後一名必須為整個辦公室購買兩週的午餐。）但對於銷售代表來説，至少公司的《華爾街之狼》文化主要帶來了好處。“我賺了很多錢，“一位名為邁克爾·戈恩的前PageTurner銷售代理説。“一旦我們與客户交談，我們的目標就是拿到他們的錢。”

南達科他州的農民德特勒在2020年至2022年間向PageTurner支付了超過50萬美元。其中大部分資金來自本應用於支持他農場的銀行貸款。面對桌上數百萬的資金，他認為PageTurner是更好的投資。“這幾乎讓我們失去了農場的生意，“他現在説道。

德特勒在他的農場工坊裏。攝影師：蒂姆·格魯伯為《彭博商業週刊》拍攝圖書出版騙局總是以同樣可悲的方式收場。承諾與花費之間的鴻溝最終會大到連最有耐心的作者也無法忍受。通常，他們會要求退款卻得不到回覆。不少人會在"作家警惕"網站或商業改進局留下憤怒的評論。他們常會向作者協會等維權組織尋求法律建議。有些人，比如德特勒，則選擇向聯邦調查局舉報。

在他舉報一年多後，南達科他州蘇福爾斯市一位名叫馬特·米勒的特工聯繫了他。2022年的一天，他們在米勒的車裏會面，當時德特勒接到了一位自稱以賽亞·卡勒姆的PageTurner銷售代表的電話。米勒錄下了這段對話，德特勒向卡勒姆追問何時能拿到所謂的Netflix百萬版權費。德特勒回憶説，卡勒姆"不斷重複他們為我的書開出的天價報價”。但德特勒至今分文未得。他表示正在與當地銀行合作償還貸款，並很高興通過向執法部門提供證據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回報。“FBI可能會用這些證據把他們送進監獄，“他説，“希望如此。“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拒絕置評。

PageTurner也讓一些更有經驗的作者感到受騙。亞歷克斯·天行者（因擔心安全要求使用化名的作家）在2018年首次與索迪拉的公司合作時已60多歲，名下有幾本自費出版的作品。他收到了一位自稱丹尼·埃文斯的PageTurner代理人的郵件。天行者説，1999年他決定"記錄下所有關於超越人類智慧的存在以及我所認知的前世經歷”。二十年來，他完成了涵蓋新時代思潮、神學和科幻題材的著作，並從IT管理崗位退休，渴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改編成電影。“我希望能通過銷量吸引電影製作，“他説。他為最新作品向PageTurner支付了約2500美元，購買包含文字校對、排版和按需印刷的出版套餐。

在這些服務完成後，埃文斯聯繫斯凱沃克，表示Netflix有意將他自費出版的浪漫科幻系列《天行者》改編成電視劇，並願意支付800萬美元。欣喜若狂的他同意與Netflix合作，由PageTurner的代理團隊牽頭推進。“那正是噩夢的開始，”他説。

PageTurner的代表開始頻繁來電、發郵件和短信。有時是埃文斯本人，有時是一個自稱凱文·阿德勒的人。他們常帶來好消息，比如環球或索尼想加入合作，或是安娜·德·阿瑪斯和馬特·達蒙表示感興趣。但總伴隨着新的服務費——用於圖書營銷、劇本改編、購買亞馬遜好評等。“他們強調必須積累粉絲和讀者羣，”斯凱沃克説，“這就是他們的誘餌。”五年間，他為這些服務向PageTurner支付了13萬美元，但許多服務從未兑現。最終他未獲分文收益：電影項目擱淺，負債累累，婚姻瀕臨破裂。精疲力竭的他在某天早晨發短信給阿德勒説要退出。“如果我真是拍電影的料，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他寫道，“替我回絕Netflix和環球吧。”

“懦夫才這麼想，”阿德勒回覆道，“看來你就是這種人。”

不久後，斯凱沃克威脅要起訴PageTurner追回款項（當時他已聯繫Netflix法務部，證實了電視合約純屬虛構）。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2021年底達成庭外和解後，他成功追回了13萬美元中的大部分。他表示全程遠程處理，從未去過宿務。目前尚不清楚其代理律師——著名律師恩諾·琴蒂斯·費爾南德斯如何説服PageTurner退還款項，而其他眾多受害人分文未獲。費爾南德斯拒絕對本文置評，斯凱沃克僅透露律師同意和解後不再追究Innocentrix或PageTurner責任。

然而，天行者承認他和律師確實得到了前PageTurner銷售代理戈恩的幫助。“我的律師與他達成協議，讓他獲得一些利益，比如5%的返款，“天行者説。戈恩則聲稱比例接近50%，並將自己的角色描述得舉足輕重。他表示曾親自代表天行者與索迪亞談判追回資金。

戈恩體型肥胖，手臂粗壯佈滿紋身，笑起來像柴郡貓。在接受《商業週刊》數小時採訪中，他毫不避諱自稱"電話恐怖分子"的職業生涯。據他講述，其犯罪生涯始於宿務一家呼叫中心，當時通過兜售虛假的Facebook、谷歌等高價股低價份額詐騙美國投資者。後來他入職Author Solutions公司並自稱業績出色，2018年被索迪亞挖角至PageTurner，專門針對英美作家行騙。他常使用化名邁克·伯恩（致敬《諜影重重》系列）實施詐騙，並明顯從中獲得個人滿足感。

“我為自己感到驕傲，“戈恩説，“一切向錢看。”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天行者從PageTurner追回款項後，竟直接支付了5萬美元給戈恩，後者承諾提供類似的作家服務。戈恩聲稱已通過自創的Inspirium Publishing出版社改邪歸正，表示很樂意出版天行者最新創作的太空旅行與轉世題材愛情小説續作。他甚至安排了視頻會議，向天行者引薦所謂的責任編輯、文字編輯和插畫師團隊。天行者起初深受打動，但這份信任很快破滅：“作品質量糟透了，“他説那些編輯內容滿是胡言亂語和錯位文本，最終他取消了出版計劃。

插圖：Ben Denzer為《彭博商業週刊》繪製但戈爾內也曾用警告恐嚇天行者，稱索迪拉和佩吉特納可能會因為他要求退款而報復他。天行者回憶説，戈爾內將他們稱為狡猾而危險的"黑手黨”，並警告"你最好滿足他們的要求，否則後果自負”。天行者被與佩吉特納的糾葛弄得精神受創。他的積蓄被耗盡，妻子也與他離婚。他相信了戈爾內的警告，開始感到非常害怕。2021年底，他離開美國後再未返回。

即便如此，戈爾內還是暫時贏回了天行者的信任，他告訴天行者，一位名叫約翰·薩奇的好萊塢製片人，其製作公司名為"再多五分鐘”，想將他的書改編成電視劇。（天行者現在説他當時應該更清醒些。）薩奇頻繁打電話和發郵件，讓天行者相信他是誠實的。但隨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2022年夏天的一天，天行者的銀行賬户收到了一筆7000美元的匯款。薩奇讓天行者將這筆錢轉至聖地亞哥的另一個銀行賬户，據稱是用於電視劇的前期製作。

天行者表示他照做了，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行為聽起來像是教科書式的洗錢。他向聯邦調查局報警，但據天行者説，FBI幾乎沒有採取行動。“我向他們提供了一切，“他説。（FBI拒絕置評。）他估計在這段電視劇改編的波折中，他因戈爾內損失了約5萬美元。

電匯後不久，天行者就收到薩基發來的消息，稱又有約1萬美元的"贊助費"匯入他的賬户。這純屬謊言——天行者早已屏蔽了賬户的收款功能。當他解釋此事時，薩基突然暴怒，表現得像是天行者偷了這筆錢，並索要3.5萬美元。與此同時，天行者發現多個以他名義開設的銀行賬户。甚至有人在佛羅里達州坦帕市某銀行試圖冒充他，雖被拒之門外，卻加劇了他的偏執。

而戈恩則扮演着"好警察"的角色。“我沒有任何破壞我們關係的惡意或計劃”，某天他在臉書上這樣寫道。他慫恿天行者匯款，警告説"這些人就像西西里黑手黨"會追殺他。但天行者堅決拒絕，部分原因是他開始懷疑薩基和戈恩實為同一人。

出乎意料的是，戈恩同意在宿務與我見面，談論他在PageTurner中的角色及其文學詐騙生涯。我們在當地最豪華的阿亞拉中心購物城的星巴克會面——我選擇這個安保嚴密（設有金屬探測器和武裝警衞）的場所。戈恩穿着白色polo衫配工裝短褲，涼鞋和幾乎從不摘下的深色墨鏡，留着寸頭。當他發現我僱傭的當地記者馬克斯·林帕格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悦——他原以為我會單獨赴約。

但戈恩也帶了人。採訪開始幾分鐘後，一個年輕人坐到鄰桌，未點任何東西只是呆望前方。當我指出這點時，戈恩聲稱那是他的司機。

很難相信戈爾內所説的一切。在我抵達菲律賓之前，他在電話中聲稱PageTurner的辦公室配有籃球場、游泳池和美食自助餐——通過採訪其他五位前員工，我早已知道這是謊言。一開始我就向戈爾內和其他受訪者明確表示不會為採訪付費，但他在我們首次通話後立即發信息索要20美元：“布倫特幫幫忙，也許你有PayPal，只是想在這壓力山大的日子裏做點特別的事，今天是我妻子生日。“當我拒絕時，他回覆道：“沒關係朋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並補充説他父親已經給他轉了錢。這顯然不是個好兆頭。

在星巴克，戈爾內在座位上不斷變換姿勢。他咧嘴笑着細數PageTurner的種種罪狀：聲稱有位作者數月間向該機構另一名代理支付了百萬美元；聲稱知道三起與所謂PageTurner受害者相關的自殺事件；聲稱已收集超過十萬條潛在客户信息；聲稱索迪拉通過敲詐前員工來加強對公司的控制。這些雖難以核實，但我相信他講述詐騙作者經歷時那種手藝人炫耀技藝般的快意。當他説"我討厭閲讀"時，我也確信這是實話。

他手肘支在桌面上，流暢背出騙子們稱為"開場白"的誘餌話術：“嗨，琳達，我是星探，想參與你的圖書項目。我在網飛工作，稍後會郵件發送所有資料。我幫你，你也幫我。”

他輕笑一聲。“這是假的（fugazi），”他説，“偽造的。”

我問他為何向記者坦白這一切。是出於愧疚嗎？他給出了一個難以令人信服的回答：“我心情很複雜。”他暗示自己擔心索迪利亞在美國刑事審判中牽連到他。但審判尚未開始，我反問道，為何要在媒體上自曝其短？

我能推測的唯一其他動機是，戈恩把我當成了目標。不幸的是，我猜對了。

當晚，他在Facebook上發消息稱已僱快遞司機運送50多頁PageTurner內部文件，只需我的地址。我拒絕了，但同意再次在商場碰面交接。反正我沒什麼損失。

次日，戈恩遲到兩小時，承諾的文件並未帶來。他向我與林帕格保證文件正在路上。我們簡短交談後，戈恩突然宣佈快遞員已到，獨自離開去取件。幾分鐘後他發消息要求我支付6美元快遞費。當我和林帕格通過菲律賓轉賬應用GCash嘗試支付時，交易失敗。戈恩回到咖啡館，依舊笑容可掬。我們跟隨他穿過繁忙商場前往另一家咖啡館——他承諾引薦的另一位線人將在那裏等候，文件也將最終交付。

此時我幾乎確定這是個陷阱，雖不知戈恩具體意圖。但林帕格更為樂觀，仍相信他可能履約。

這家咖啡館位於一樓，緊鄰户外用餐區。戈恩再次離開我們，據稱是去取另一份資料和文件。我們剛坐下不久，一對衣着光鮮的年輕男女就坐到了鄰桌。他們全程不發一語。就像前一天戈恩所謂的司機那樣，顯然是在監聽我們的談話。

過了些時候，戈恩怒氣衝衝地回到咖啡館，表現得憤慨不已。“你確定認識這傢伙嗎？“他對林帕格厲聲喝道，手指朝我指來。

“出什麼問題了？“我問道。

他轉向我，死死盯了片刻説：“我不喜歡你對待我的方式。”

顯然戈恩已進入他計劃的最後階段。我起身離開，但林帕格仍留在座位上試圖安撫他。

他們一起走出咖啡館。戈恩怒火中燒，聲稱我侮辱了他。我告訴林帕格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司機就在那邊！“戈恩表情痛苦地喊道，指着幾碼開外的一個男人，“你們必須付錢給他！”

“我們去看看吧，“林帕格仍抱有希望，“説不定他帶着文件。”

我的直覺都在催促我逃跑，但林帕格已經走了過去。

那個司機鬍子拉碴不修邊幅，戴着墨鏡和平檐帽，手裏軟塌塌地拿着個牛皮紙文件夾。“文件。“戈恩説。他拒絕讓我們檢查，但其實根本不必檢查——薄薄的文件夾明顯是空的。見狀我轉身就走，戈恩頓時暴跳如雷。

“喂！“他在我身後咆哮。

我和林帕格朝車子走去。戈恩氣喘吁吁地尾隨其後。這場追逐速度很慢——林帕格腿腳不便只能步行。我們緩步前行時，戈恩用英語和當地方言比薩亞語不斷拋來威脅和髒話。目瞪口呆的保安們全程旁觀。

“你嚇到他了，”林帕格對戈爾內説，指的是我。

“他就該害怕！”戈爾內吼道。

終於我們到了車旁。我試圖關上車門，但戈爾內把胳膊架在車門上方攔住了。“你必須跟司機談談！”他衝我臉吼道。他是個好演員。這顯然全是場戲，為了恐嚇我付錢。我祈禱他不會亮出武器。

林帕格以令人煎熬的緩慢速度將車挪出停車位，迫使戈爾內從車門上撤下，最後猛踩油門甩掉了他。

“我會找到你的，布倫特！”他咆哮道，“我會派人去機場！”

我改簽了提前兩天離開的機票，當晚就飛走了。

美國司法部對翻頁俠公司的訴訟可能於今年年底開始。審前聽證會因發現程序中提供的大量材料（包括電子郵件、Facebook消息和德特勒農夫那樣的錄音）而延遲。普遍預測判決不會早於2026年。

插圖：Ben Denzer為《彭博商業週刊》繪製索迪亞的辯護者將翻頁俠的罪行歸咎於“越權行事的流氓銷售代理…違背了Innocentrix公司的規定”，菲律賓律師兼索迪亞家族指定發言人小奧利弗·巴克萊在四月宿務的記者會上表示。“邁克堅決否認所有刑事責任。”巴克萊反駁司法部關於翻頁俠從800多位作者處竊取4400萬美元的指控；他説公司最多欺詐了九位作者。巴克萊補充稱計劃請求菲律賓政府向司法部申請撤銷所有指控，讓被告返回宿務家鄉。他播放了親友證明其“敬畏上帝”“非常愛國”美德的視頻證詞。

“我祈禱真相能水落石出，”一位神父在某段視頻中吟誦道。少數推薦信展示了PageTurner簽約作家對公司的讚譽，不過其中至少有一份來自該公司被捕前的宣傳資料，而我無法聯繫到任何一位被宣傳的作家置評。

但我與九位自稱被該公司欺詐的作家進行了交談，並聽聞了更多類似案例。巴克萊未回應質詢，但索迪拉和塔羅薩的美國律師發表聲明稱他從未代理過被告。他們拒絕對本文進一步置評，索迪拉的家人也同樣保持沉默。巴克萊未回應評論請求。

作家維權組織的斯特勞斯表示，詐騙分子至今仍每天用騙局轟炸美國作家。“我對這類事件更悲觀，因為我見過其他執法行動無疾而終，”她説，“我不太指望這些人會坐牢。或許達成認罪協議，繳納鉅額罰款了事。”

在FBI建議下，科幻小説家天行者停止回覆戈恩等騙子的信息。最終他們的消息也停止了。儘管天行者自稱在國外"隱居”，但他表示渴望在PageTurner案中作證：“如有必要，我將不惜一切代價。“與此同時，他正在創作新書。德特勒也在寫書，計劃記錄自己的噩夢經歷。暫定書名？《出版業：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