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高温與零福利：中國蓬勃發展的零工經濟背後的隱性成本——彭博社

七月北京的外賣騎手們

攝影師：安德烈亞·韋爾代利/彭博社在北京一個酷熱的早晨，郝師傅和其他十幾名外賣騎手在火鍋店外汗流浹背地等候。他們抽着煙，刷着短視頻，等待下一波明智選擇待在室內的顧客的午餐訂單。

與中國約2億靈活就業者中的大多數人一樣，郝師傅依法有權領取"高温津貼"——這是對極端高温環境下持續作業人員的風險補助。當氣温超過35℃時，他每月應至少獲得180元（25美元）補貼。而當時北京氣温已突破這一閾值，當週更是直逼40℃。但他分文未得。

彭博綠色德州致命山洪未發警報 161人仍失蹤紐約面臨山洪與極端高温雙重威脅歐盟承諾提供國家援助和貿易工具支持化工行業德州災害使美國洪災損失突破2000億美元"從沒聽説過高温作業有什麼公司福利，“駕駛電動車奔波五年的郝師傅説，他每天工作10小時。因擔心僱主報復，他拒絕透露全名。這種情況並非個例——多數騎手從未領到過這筆補貼。

當烈日將北京等城市炙烤成網格化烤箱時，外賣訂單量便會激增。氣温越高，訂單如潮水般湧來。對於阿里巴巴集團旗下的餓了麼、美團和京東等中國最大外賣平台而言，這個等式很簡單：騎手揮汗如雨，顧客笑逐顏開。

六月，外賣騎手們穿行在北京街頭。攝影師：王昭/AFP/Getty Images企業方面表示確實為騎手提供了支持。京東稱已為全職騎手發放高温津貼，但未透露具體細則。美團自本月起採取了包括防暑保險在內的保障措施。餓了麼雖未回應置評請求，但此前已實施為騎手提供"夏日清涼物資"的計劃。

對郝師傅和數百萬同行而言，訂單激增意味着每小時可能多賺1元人民幣（約合14美分）——還不夠買瓶冰水。高温津貼僅存在於守法企業，而中國經濟放緩迫使超五分之一勞動者從事零工，崗位競爭激烈致使鮮有人敢爭取更好福利。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機關事業單位員工常在網上炫耀"防暑補貼”——現金獎勵、提前下班，甚至公費海濱度假。頗具諷刺的是，在這個全球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日益壯大的零工羣體（多為年輕人）卻幾乎是最缺乏保障的勞動者。

“享受”高温津貼的人感受不到熱浪的煎熬，而飽受熱浪之苦的人卻無緣享受津貼。”一位微博用户在中國最常用的社交媒體之一上調侃道。

貧富分化的故事並不新鮮，但氣候變化正讓這種差異愈發觸目驚心——甚至致命。

2024年，中國經歷了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此前三年也都位列1960年代以來年均氣温最高的前五年份。據《柳葉刀》數據顯示，與1986-2005年相比，中國每年因熱浪導致的死亡人數已接近翻倍，僅2023年就有超過3.7萬人死亡（此為最新全年數據）。

2024年7月的上海。2024年中國創下了有記錄以來的最高氣温紀錄。攝影師：Ying Tang/NurPhoto/Getty Images然而風險並非均攤。外賣騎手、街頭攤販和建築工人首當其衝。當他們倒下時，幾乎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網能接住他們。

去年發表的一項研究分析了1200名外賣騎手和58萬份訂單，發現熱浪期間零工每小時接單量增加9%，工作時間延長6%，時薪卻僅增加1元——部分原因是配送延遲的罰款增加。與此同時，他們在夏季高峯期治療中暑及其他健康損害（如原有心血管和呼吸系統疾病惡化）的自付醫療費用平均超過500元。

中國極端高温天氣

中國主要城市正經歷更多危險高温日

來源：氣候中心

注：數據顯示2020-2024年間各地氣温超過歷史特定平均水平的年均天數。

“大多數快遞員直到生病住院、沒有醫療保險時才意識到健康代價，“該研究的合著者、多倫多大學羅特曼管理學院教授Susan Feng Lu表示，“消費者因待在受保護的室內而受益，而健康風險的重擔卻主要落在零工勞動者身上。”

人力成本越來越難以忽視。根據關注中國勞工數據和新聞的平台勞動趨勢網分析，過去三年至少有51名勞動者因熱射病死亡。但這可能只是真實總數的極小部分，部分原因是難以將高温歸為死亡原因，以及當局對數據的限制。

根據法律規定，氣温超過37℃時户外工作應限制在6小時以內，達到40℃時應暫停工作。但執法主要限於正式僱員，零工勞動者處於法律漏洞中。

7月北京，外賣騎手在遮陽處休息。攝影師：Andrea Verdelli/彭博社與全球各地的網約車和外賣平台一樣，中國的零工經濟僱主將工作包裝為靈活、具有創業精神且能賦權。但批評者指出，所謂自由不過是權益缺失的委婉説辭——沒有福利，幾乎毫無勞動保障。

研究顯示，中國近半數平台工人沒有任何社會保險覆蓋，而工傷保險覆蓋率甚至不足勞動人口總量的三分之一。（研究鏈接）

在立法者的批評聲中，平台開始增設部分福利。美團此前承諾從今年二季度起"逐步為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並在聲明中表示設立"高温關懷基金”，為符合條件的訂單附加額外配送費。京東表示已開始為全職配送員提供額外補助，“致力於確保騎手在高温天氣下的福祉”。

但有人認為這些措施遠遠不夠。

五月，重慶某建築工地現場。攝影師：程新/蓋蒂圖片社"勞動者的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中國著名勞工維權人士韓東方表示，“如果獲得公平報酬，他們本可以在熱浪期間更好地照顧自己。”

儘管氣候與公共衞生專家呼籲建立更完善的系統以提高公眾對中暑風險的認知，但僱主和官方媒體卻常常頌揚一種蘇聯式的艱苦奮鬥精神，暗示熱浪是勞動者必須面對的挑戰。

2023年，一則全國電視報道以讚美的口吻描繪了建築工人在酷暑工地"戰高温"的場景，温度計顯示某處地表温度高達68攝氏度。報道暗示這些工人是英雄。

儘管中國立法者已提出擴大零工社會保障的提案，地方政府每年夏季也高調宣傳健康防護措施，但實際改變微乎其微。

七月南京某配備"噴淋降温"系統的建築工地。攝影師：劉建華/視覺中國/蓋蒂圖片社與此同時，中共高級幹部、政府公務員和軍官們則前往北戴河等海濱避暑勝地——這個毛澤東等領導人曾鍾愛的夏都。數百家賓館療養院專供公務人員使用，當北京熱如熔爐時，他們便在清涼的小城消夏。

外賣騎手能從僱主那裏獲得的"奢侈關懷"則更具表演性質且微不足道：一瓶涼茶、一碗綠豆湯、一片西瓜。

“大熱天的，誰會在十公里外的車站要一杯冷茶？”勞工活動家韓説，“你需要的是一個能保護工人權益、真正發揮作用的工會。”

北京的氣温又升高了一度。郝重新騎上他的電動車。下一個訂單已經準備好了。有人想要一杯冰鎮珍珠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