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民粹主義正將日本推向罕見的政治動盪——彭博社

7月3日東京，右翼政黨"三清黨"集會上的支持者。

圖片來源：共同社/蓋蒂圖片社

二戰後，日本建立了全球投資者避風港的聲譽，部分歸功於其由世界最成功大帳篷政黨主導的共識型政治體系。如今這一核心正在瓦解，考驗着該國數十年來賴以穩定的根基。

本週早些時候的日本參議院選舉顯示，執政的自民黨正輸給一系列反對黨——這些政黨因物價以二十多年來最快速度上漲而團結發聲。其中東京街頭熱議的當屬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三清黨，該黨推行"日本優先"議程。在投票前的炎炎夏日裏，其候選人抨擊外國人、反對同性婚姻，並做出令全球財政管理鬆動背景下本已緊張的投資者側目的支出承諾。該黨甚至就禁忌話題展開討論：作為美國長期盟友、唯一遭受過原子彈轟炸的國家，日本是否應擁有核武器。

儘管三清黨規模尚小，但自民黨自1955年成立以來首次在國會兩院均未獲多數席位、只能組建聯合政府後，黨內已出現要求撤換石破茂首相併右轉的呼聲。剛與美國總統特朗普達成超預期貿易協議的石破茂，眼下正為保住職位而戰。

7月20日，三清黨黨首神谷宗平。圖片來源：共同社/蓋蒂圖片社本週落選的自民黨參議員佐藤正久（自2007年起代表自民黨擔任參議員，曾任陸軍上校）表示，該黨需要擁抱更強硬的民族主義立場，同時降低食品和汽油等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才能保持政治主導地位。他認為，重拾已故黨首安倍晉三"奪回日本"的政治願景，將有助於遏制三清黨的崛起。

“過去30年民眾生活未見明顯改善，責任在於自民黨。“週四，佐藤在選舉失利後看着工作人員搬離國會辦公室傢俱時表示，“要讓政黨迴歸保守主義、避免過度自由化，我們需要一位保守派領袖。”

選前東京三清黨集會現場。攝影：原田勇介/NurPhoto/蓋蒂圖片社另一位在週日選舉中失利的自民黨候選人杉田水脈提出，該黨應採取激進的財政刺激政策贏回選民。“雖然三清黨等政黨現在主張這些政策，但最初是自民黨內的積極財政派提出的觀點。“她表示，“仍有許多議員可以推動這項議程。”

支離破碎的政治格局，加上幾乎所有政黨都在呼籲減税或增加支出，這讓投資者感到不安，他們擔心這個世界上負債最重的發達國家之一如何能夠負擔得起打開財政水龍頭。本週，10年期國債收益率躍升至2008年以來的最高水平，而40年期政府債券的拍賣需求則創下2011年以來最弱水平。

失去多數席位

執政聯盟失去對日本參眾兩院的控制

來源：NHK，日本國會

這一切意味着，這個常被譽為全球經濟風暴中避風港的國家正面臨一段罕見的政治動盪時期，未來幾個月只會變得更加動盪。

“對於習慣了日本漸進式做法的海外投資者來説，這種言論相當於突然的火山震動，”日本最大券商之一瑞穗證券駐東京的首席策略師大森翔基表示。“低估這裏的風險及其對市場的影響是危險的。”

日本經濟問題的根源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末，當時日本突然從挑戰美國經濟霸權轉變為眼睜睜看着世界上最大的資產泡沫之一破裂。日經225指數從1989年的高點下跌了約80%，隨後進入了長期的停滯期。

7月13日，示威者在東京新宿區參加反對種族主義和參政黨的抗議活動。攝影師：Louise Delmotte/AP就在十多年前，日本自民黨與日本央行達成協議，啓動了一項長達數年的計劃，旨在通過重新提振通脹來刺激工資增長、提高消費並最終實現經濟更強勁。該計劃嚴重依賴日本央行通過前所未有的資產購買和負利率實驗來加大刺激力度。

這一政策迫使投資者將目光投向日本債券市場之外以尋求回報，導致日元對美元匯率暴跌——從70多日元兑1美元跌至去年的160多日元兑1美元。

其結果是，日本1.25億不斷減少的人口以美元計算的生活水平與1990年代初相當，而世界其他地區則富裕得多。日本曾是亞洲最昂貴的旅遊目的地之一，如今卻變成了物美價廉的地方。

由此引發的遊客潮湧向北海道的滑雪場、遊覽京都的寺廟以及在東京購物區玩馬里奧賽車，開始讓這個擁有世界上最嚴格的移民法律和社會規範的國家感到不安。奢侈品現在更有可能被海外遊客搶購，而不是本地居民。來自中國和其他地方的買家也在搶購那些從國外看突然顯得便宜的房產。

顧客在東京銀座區的一家路易威登店外排隊。奢侈品現在更有可能被海外遊客搶購，而不是本地居民。攝影師：Akio Kon/Bloomberg與此同時，日本終於打贏了對抗通縮的戰役。2023年初達到4.3%的物價漲幅（創下數十年新高）促使日本央行去年結束了負利率政策。當特朗普對日本加徵關税時，突然面臨薪資追不上生活成本上漲的選民們，為參議院選舉中的民粹主義反抗埋下了伏筆。

據在日本生活數十年、曾師從日本央行行長植田和男的Monex集團專家董事傑斯珀·科爾表示，過去幾年多重衝擊的匯流徹底動搖了日本權力階層的現狀。

“這與柏林牆倒塌對德國的影響如出一轍”，他如此形容這場對日本政治精英的顛覆性衝擊，“這是根本性的動搖。”

投資者也感到不安。與多數發達國家一樣，日本正面臨長期借貸成本上升的環境——由於投資者擔憂政府支出計劃會加劇本就龐大的國債負擔。當前局面常被拿來與"債券義警"推高收益率的時期類比：如1990年代初的美國、2010年代的歐洲和2022年的英國，這些國家當時都因收益率飆升被迫違背政策承諾。

過去兩個月裏，日本長期收益率兩度創下歷史新高。由於選舉承諾等因素加劇了投資者對政府財政惡化的擔憂，他們要求更高風險溢價。戰略分析師指出，消費税可能下調是推動30年期收益率突破3%、10年期收益率升至2008年以來最高位的原因之一。

即使政策實施能力微乎其微，新黨的崛起仍令人擔憂。該黨分階段取消消費税的計劃——只是其更極端政策之一——將導致2024年損失25萬億日元的年收入。這超過日本年度國內生產總值的4%，規模相當於被罷免的英國首相利茲·特拉斯2022年推出的減税和能源賬單補貼方案。

“我們目前如履薄冰，密切關注債券市場維權活動加劇的跡象，“對沖基金Man Group首席市場策略師克里斯蒂娜·胡珀通過電話表示。“可能出現一種情況，貨幣是避風港，但主權債務不那麼安全。”

7月21日，石破茂在東京黨總部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攝影師：花井透/彭博社政治不確定性尚未滲透到股價中，在外國投資者因日本公司提升股東價值舉措而大舉買入的推動下，股價創下歷史新高。增加股票回購和提高股息支付等措施幫助日本股市擺脱了近年來的三十年低迷。通脹也起到了推動作用。

根據First Eagle Investments投資組合經理伊丹娜·阿皮奧的説法，日本仍有一系列結構性因素使其能夠獲得資本。阿皮奧擁有超過25年的經驗，並在紐約聯邦儲備銀行工作了15年以上。日本仍是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之一，企業和家庭持有的現金儲蓄比例異常高，可以投入金融市場。

儘管如此，她表示公司正在密切關注大選後的動向。“執政黨與在野黨近期的表態都顯示，為應對選舉態勢將採取更寬鬆的財政政策，“她指出，“若任其發展，這種轉變最終可能削弱對日本避險地位的信心。”

石破茂與自民黨要化解日本當前困境的選擇並不多。教科書式的貨幣與通脹解決方案是推動日本央行加快加息步伐。但就目前而言，鑑於特朗普關税政策對經濟增長的壓制風險，自民黨並不願採取這一舉措。

前經濟安全保障擔當大臣高市早苗攝影：Toru Hanai/彭博社儘管石破茂否認了將於本月卸任的傳聞，但其任期似乎已進入倒計時。本週民調顯示，像前經濟安保相高市早苗這樣的保守派政客是最受歡迎的繼任人選。

去年以微弱劣勢敗給石破茂的高市早苗，一直是財政與貨幣經濟刺激政策的公開支持者，可能更傾向於採納新興民粹政黨主張的減税政策。

自民黨也可能選擇更年輕的右翼人選小林鷹之，或採取前首相小泉純一郎44歲的兒子小泉進次郎代表的改革派路線。這位小泉為爭取城市選民支持，其政策已激怒自民黨的農村基本盤。前領導人岸田文雄雖屬穩妥選擇，但難以激發憤怒選民的熱情。

日本農林水產大臣小泉進次郎7月9日訪問埼玉縣杉户町水稻農場時的場景。攝影師：郡山壯一郎/彭博社數十年來，自民黨在吸納政敵理念並擠壓其生存空間方面可謂駕輕就熟。儘管他們似乎正試圖對週日選舉的最大贏家參政黨採取同樣策略，但也很可能從崛起的國民民主黨及最大在野黨立憲民主黨處汲取政策靈感。

國民民主黨提出以更低税率、更精簡架構替代自民黨戰後長期執政期間構建的臃腫高税負福利體系。而立憲民主黨則主張暫停食品等生活必需品的消費税——這相較於可能引發信用評級下調的激進政策已屬折中方案。

即便下次大選原定於2028年舉行，自民黨仍可能通過提前舉行全國選舉尋求新授權。但倉促選舉恐適得其反：參政黨等民粹勢力或借參議院選舉勢頭繼續擴張，自民黨甚至可能遭遇建黨史上第三次政權更迭。

彭博經濟學家木村太郎和亞當·法拉爾分析指出，隨着自民黨式微，日本政壇或將分裂為兩大陣營：主張擴大政府職能（尤其側重維護老年人社保權益）的派系，與倡導精簡政府機構並實施減税的派系。

日本的分裂狀態同樣帶來地緣政治影響。雖然三黨及其他團體的反華本質短期內至少對美國有利，但更脆弱的財政狀況和特朗普關税政策帶來的痛苦，將使其難以滿足美方在防務開支上的要求——甚至可能促使東京領導人將目光投向美國之外，包括加強與歐洲、澳大利亞等方的安全經濟合作。

“在替代方案有限且地區安全環境嚴峻的情況下，日本短期內除了優先維護美日關係別無選擇，“法勒表示，“但此次事件很可能促使東京方面認真思考如何減少對美國的依賴，並制定真正的備選方案。”

7月20日東京投票站選民正在投票。攝影師：Toru Hanai/Bloomberg並非所有投資者都持悲觀態度。管理着逾1.6萬億美元資產的普信集團基金經理斯科特·所羅門認為，日本政治動盪歷來是絕佳買入時機。他表示，該國制度"異常穩健”，且歷經多次考驗。

“日本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已被捲入全球紛爭，而過去他們總能靜觀其變、不受外界影響，“所羅門指出，“儘管仍是避險港灣，但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全天候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