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美,今天還是絕殺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1小时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不知你是否有和Sir一樣的經歷。
少年時,只要錄像帶上“電影工作室”的logo,與“徐克作品”幾個大字一出,身體裏的血液就不自覺地沸騰了起來。

這意味着一部“武俠爽片”即將開鑼。
可惜的是。
徐克北上以來這十幾年,這樣的“爽感”越來越少了,他去拍探案片(《狄仁傑》系列),去拍戰爭片(《智取威虎山》《長津湖》系列),去拍魔幻片(《西遊伏妖篇》),但偏偏就是不拍武俠片。
直到前些天,《射鵰英雄傳》預告曝光。
非但讓Sir感受到了久違而熟悉的熱血沸騰,甚至“徐克鏡頭美學”也衝上了熱搜。

為什麼徐克武俠的“料”這麼正宗?
以及,我們在聊“徐克鏡頭美學”的時候,到底期盼的是什麼?
今天Sir來聊聊——
在華語片裏,一套早已失傳的“武功秘籍”。
01
談論徐克的鏡頭美學,很多人的印象是兩個字——
寫意。
可以説,徐克直接開創了香港武俠的大寫意時代。
以往的武俠是什麼樣的?
張徹,赤膊大戰。
劉家良,硬橋硬馬。
胡金銓,京劇改良。



△ 張徹《新獨臂刀》、劉家良《少林三十六房》、胡金銓《俠女》
總之都離不開“規矩”兩字。
而徐克呢?
一個例子,佛山無影腳。
當年,在徐克打算給黃飛鴻設計一套“佛山無影腳”招式的時候,任誰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不切實際,這其中也包括主演李連杰,以及武術指導袁和平。

在空中連踢七腳?
怎麼可能?
正常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個荒誕的“脱離地心引力”的想法。
可結果呢?
當電影上映,黃飛鴻在空中大吼一聲“佛山無影腳”的時候,迎來了觀眾山呼海嘯的掌聲。

這不現實的連踢七腳,也成影史經典。
在徐克眼裏,電影便是電影,它基於現實,但完全可以跳脱出現實來。
也是在這樣的前提下。
我們會看到,徐克的電影中,有許多“魔改”的例子。
比如服裝——
《東方不敗》裏,林青霞身着日式服裝,一股不屬於中原武林的“異域風”。

《倩女幽魂:人間道》中,劉洵頭戴藏傳佛教的僧帽出場,背後佛光耀眼,但卻有種擋不住的詭異。

或者色調——
《青蛇》的開頭,不見人物出鏡,只有青衣順水流而下,藍得離譜。

《刀》裏的男人常裸露上身,肌體紋理與紅黃色調融合,一股灼燒感衝出銀幕,彷彿一團烈火,澆上一瓢水,頃刻間就會化成水蒸汽。

甚至在《射鵰英雄傳》的預告片裏,我們也看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畫面。
比如五顏六色的戲班。

以及頭上插滿英雄膽(絨球)的洪七公。

光是視覺層面就能讓觀眾“醒過來”,給予強烈的視覺刺激。
但問題是,這只是一個頑童的天馬行空想象嗎?
這也是很多時候,人們誤解徐克的地方——
長久以來,我們提到徐克總愛説他怪,説他的想象力,似乎只是一拍腦門就畫了張圖讓人去做似的。
但實際上,徐克有着極強的電影理論基礎。
Sir在很久以前看過一則徐克與許鞍華的對談,大概是為《胡越的故事》做宣傳,在對談過程中,徐克時常向許鞍華提出一些技術性的問題,比如敍事節奏,視覺節奏等等。
完完全全是一個影評人的思維。
而前幾年,在平遙,徐克也做了一個講座。
講什麼?
“希區柯克的創作技法”。
他幾乎是拉片式的聊了幾個小時希區柯克的《電話謀殺案》,並詳細地分析其中的懸疑技巧。

所以回到他自己的電影裏,你會發覺他其實是把“寫意”這個詞,與電影做了極強的融合,創造出了一套獨屬於徐克的鏡頭語言。
比如説,動與靜。
《射鵰英雄傳》的預告片有這麼一個鏡頭——
攝影機貼地高速前進。
鏡頭前瓦礫飛濺,似乎阻止了觀眾的視線。

這其實是個典型的徐克鏡頭。
一如《刀》裏,最終的一刀封喉。

或者《順流逆流》裏,開場僱傭兵搶劫的那一段鏡頭推進。

表面上看,這是徐克追求速度感一種手段。
只要是動作場面,攝影機永遠不停歇,和他廣為人知的快速剪輯如出一轍。
但實際上,這裏重要的不是運動。
而是停止。
是在不規則快速運動後,留給觀眾那一秒鐘的喘息空間。
他所把握的,是鏡頭的節奏感。
除此之外呢?
比如,大與小。
還是《射鵰英雄傳》的預告片,有兩個鏡頭讓Sir印象深刻。
一個是郭靖站在山崖的仰拍鏡頭。

一個是兩人面對千軍萬馬的場景。

前者是誇大了人物的大,後者是凸顯了角色的小。
熟悉徐克的朋友或許會説了——
這是他的“巨物崇拜症”。
這麼説或許沒錯,不管是在《倩女幽魂》裏,還是《狄仁傑之四大天王》裏,我們常見他把怪物設計得巨大無比,以求達到視覺上的壓迫感。
而在徐克的大部分電影裏,都有着人在環境中的渺小呈現。

但Sir卻覺得,巨物崇拜只是表象。
徐克更多的,其實是通過視覺的強烈反差,來引導出觀眾或激越或膽怯的情緒。
就像《西遊伏妖篇》。
一部爛片,但為什麼很多人在看到孫悟空從地底爬上來,面對紅孩兒的千軍萬馬時,會那麼激動?

當然有音樂輔助。
可這種一夫當關,以一敵百的氣勢,也通過鏡頭呈現了出來。
所以説。
所謂徐克的鏡頭美學,是建立在對傳統的碾碎,以及對“大寫意”這個詞的追求之上的。
但他並非率性而為。
而是把鏡頭語言,追求到了極致,這才是我們“爽感”的源頭。

△《新龍門客棧》
02
但問題是,這樣的“天馬行空”只是視覺風格嗎?
當然不是。
雖然我們常説,在徐克的電影裏,演員只是個工具,沒有太多表演自己的空間。
但徐克電影,永遠聚焦在“人”上。
怎麼説?
舉個例子,《黃飛鴻2:男兒當自強》中,有一段盲眼老人拉着《客途秋恨》的南音。
唱的是什麼?
不是“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而是——
飄零去,莫問前因,只見半山殘照
照住一個愁人
去路茫茫,不禁悲來陣陣
前塵惘惘,惹得我淚落紛紛
……

鏡頭裏黃飛鴻憑欄遠望,一邊是為生活奔波,活出一種煙火氣的普通人,一邊是兵賊交火,死傷無數的場景。
這段南音有兩分多鐘。
沒有故事,沒有情節,甚至於主角都鮮少出現。
但徐克為什麼會在一部純粹的動作片裏,硬要放進如此長的寫意鏡頭?
其實是要拍那個時代的“人”。
這裏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普遍的,底層人的生活狀態,和他們的精神狀態。
“他”是亂世之下,每一個“人”。
所以發現了嗎?在徐克的鏡頭下,關於人物的塑造,其實和我們在教科書裏理解的不同。
我們往往希望電影能塑造豐滿的人。
但徐克,他從來無意於此,他想抓住的是人的某一方面特質,放大,並呈現出來。
這對於演技派演員來説,是個展現魅力的好機會——
比如張曼玉。
《新龍門客棧》裏,張曼玉飾演的金鑲玉早已成為一代經典。
這個角色的故事豐滿嗎?
未必。
但徐克抓住的,就是張曼玉身上此前鮮少呈現出來的特質,風塵感。
影片裏金鑲玉與周淮安討價還價,在説出那句“老孃錢也要,人也要”時,目光流轉,風情萬種,不管是聲音語氣還是表情,都相當到位。

這裏不僅是媚。
而是,一個見慣了世間冷漠的風塵女子,在面對明知無望的“情感”時,那種毫無忸怩,毫無“波動”的內心常態。
她也有感情。
但同時,她只能表現得“像這個沙漠一樣無情無義”。

那麼,對於非演技派明星呢?
這也是個揚長避短的機會——
比如楊穎。
眾所周知楊穎的演技,到底是個什麼level的。
Sir只能用“大眼瞪小眼”來形容。
可如果回憶其楊穎的銀幕形象,首先讓你覺得還不錯的是什麼?
恐怕只能是《狄仁傑之神都龍王》。
影片裏有這麼一幕,花魁銀睿姬花車出行,在女聲低吟中,彈着琵琶出場。
紅紗飛舞。
極盡婀娜之色。

沒錯,如果論演技的話,楊穎在這部片裏幾乎為零。
但你就是能被她驚豔。
這裏有什麼玄機?
其實道理很簡單,整部影片中,幾乎不需要楊穎有什麼激烈的表情呈現(唯一一處還是給了背影),她只需要把自己最好的地方,也就是“美”表現出來即可。
也是因此,這幾乎成了楊穎從影以來,最能留住觀眾的角色了。
既然只能用“美”來征服觀眾。
又何必自暴其短,往演技派的道路上走?
沒錯。
徐克從不依賴於演員的演技——
比如《笑傲江湖》的男主是歌神許冠傑,《梁祝》的男主是“小鮮肉”吳奇隆,《順流逆流》的男主角更誇張,一個是剛剛出道的謝霆鋒,一個是鮮少演戲的伍佰。




可結果。
三部電影的豆瓣評分分別為8.0,8.6,7.5,很少有人會説,這幫“流量”毀了電影。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徐克總能拍好流量。
就像後期的林更新。
他參與了徐克《狄仁傑之神都龍王》《狄仁傑之四大天王》《智取威虎山》《西遊伏妖篇》等多部電影,可最終,林更新依然是林更新,對影片沒有任何的加成。
只能説,時也命也。
所以總的來説,所謂徐克鏡頭下的角色一直能夠深入人心,並不在於給演員多好的角色設定,也不在於給演員提供多好的表演空間。
而在於徐克從不貪心。
他會抓住演員的某一部分特質,然後嵌入到自己的表達之中,讓角色成為故事整體的一份子。
也許對於某些人來説,這是大材小用。
但至少,不管是誰來演徐克的電影,我們都不可能會有“吃蒼蠅”的擔心。
我們看到的只是角色,以及時代。

03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再回看這個熱搜,“徐克的鏡頭美學”,你會覺得,大家期待的是什麼?
其實並不是對徐克有多大的期待。
畢竟他都年過70了。
我們或許是覺得,“想象力”這個詞,如今已經在國產片裏失傳了。
沒錯。
一眼望去,國產片裏各自奇奇怪怪的想象層出不窮。
大量特效堆積,成了“視覺工業垃圾”。


但。
有美學基礎支撐的想象叫想象力。
沒有美學支撐的想象,那叫胡思亂想。
有着自己獨特而完備的理論體系,徐克一直以來靠着自己的想象力在打破着傳統,甚至引領着未來。
比如《蝶變》。
影片從一位完全不懂功夫的“江湖旁觀者”的角色切入,由他去看待江湖中的“血雨腥風”。
詭異的“蝴蝶”殺人的手法、以及詭異的死狀刻畫、角色的西方騎士風格的盔甲,此前聞所未聞。

後來徐克透露,在創作之初,他在案件與兇殺景觀的設定上參考的就有日本電影《八墓村》、希區柯克的《羣鳥》。
而過往中國的武俠電影的影子,幾乎沒有。
這樣的思維,直到幾十年後,陳可辛的《武俠》才有所繼承。

或者《新蜀山劍俠》。
影片中有一段羣仙四散飛走的鏡頭,但在當年的香港,威亞基本上“吊走、飛起、降落”的操作原則裏幾無可能。
徐克不服氣。
他覺得這樣的飛行,完全無法體現“仙俠”的氣質。
於是他和程小東兩人,硬是憑藉理工科思維,設計出了繁複的飛行路線,經過無數天的嘗試,才拍攝成功這幾秒鐘。

這樣的仙俠氣質,到了90年代,終於變成了流行。

△《中華英雄》
而缺乏了天馬行空想象力的國產武俠呢?
它們或者主打一個寫實——
比如徐浩峯以《師父》為代表的武俠系列。

他的世界裏都守着一套舊規矩,而人物往往都被這規矩管住了,甚至他最有特點的動作設計,也有幾分香港老式武俠片的影子。
或者釋小龍主演的網大電影《捉刀人》、謝苗主演的《目中無人》系列。


打得好看。
可也僅止於動作片影迷的叫好而已。
至於不那麼“實”的武俠片。
更是一敗塗地——
比如王晶另起爐灶的《倚天屠龍記》系列。

或者甄子丹的《喬峯傳》。

它們最多算是傳統武俠片的延續,對過去經典作品的復刻。
而不能給觀眾帶來一點新的東西。
所以我們甚至可以下這樣的暴論——
在徐克不拍武俠的這段時間裏,武俠片的想象力毫無進步。
但問題是。
不是説科技解放雙手嗎?
尤其是如今的電影工業水平已經比當年發展了太多,可以讓武俠片更加錦上添花的特效技術、大場面的製作,都已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
徐克的問題也不再成為問題。
不該是想象力更容易發揮嗎?
或許是——
科技越發展,人們的想象力就越貧乏。
舉個例子。
《狄仁傑之通天帝國》,僅僅幾秒鐘的變臉,完成了從陳曉到李冰冰的無縫銜接。

而到了後來的古偶劇中。
則變成這樣,AI一鍵換臉——

為什麼?
Sir覺得,往往當人們不再思考一個畫面究竟該呈現出什麼氣質,表達什麼樣的想法時,那些特效,就只能變成毫無思想的工具。
審美不被看重。
那麼自然,想象力這個詞,也就會被束之高閣。
説到這裏,Sir想起了一段公案。
《東方不敗》。
當年,徐克在拍這部片的時候,因為讓林青霞反串出演引得金庸大為不滿。

即使林青霞的東方不敗形象大獲成功,也擋不住金庸不再允許徐克改編自己的作品。
當然。
Sir的意思並不是説徐克在這樣的情況下拍《射鵰》有什麼不對。
這是另一個話題。
而是在説,其實在打破傳統,創造新東西的這條路上,哪怕你再成功,也不可能是一片讚美。
你同樣會失去很多東西。
徐克當然知道這些。
但正如他自己所説,他並不滿足於重複前人做過的東西,於是每一次,都試圖“從另一道門進入這個世界”。
“其實每一次拍攝武俠片,對我來説是好陌生。陌生的意思是,我自己看過很多武俠電影或小説,但我拍武俠時,經常覺得‘喂,別人都拍過啦,你還在這搞什麼鬼?拍什麼呢?’所以我經常從另一道門進入這個世界。”
這才是他創作的原動力。
而反觀當下。
我們的創作者實在是太戰戰兢兢了。
既怕得罪粉絲。
又怕輿論不滿。
我們困於各種規則,甚至於盛行的電影創作法則裏,在創作枷鎖如此多的情況下,硬要給自己多加幾副。
至於把電影當成一場夢?
沒人會真的這麼認為。
於是絕大部分的創作者,都不敢放飛自己的想象力,揮灑出有新意的,有趣的東西。
直到觀眾熱情消退了。
才一臉疑惑——
為什麼現在,都沒人看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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