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殺滅中國電影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2小时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一年到頭,關於電影的話題,繞不開票房。
全年票房425億,較上年縮水124億,回到十年前的水平。

過去這年,一同撤退的,還有底線。
“屏攝上桌元年”。
2月15日,薛之謙發佈了一條支持《飛馳人生2》的微博,但配圖——
卻是一張張屏攝照片。

經過央視報道、片方默許、正主反擊、粉絲曬照支持,盜攝蔚然成風,甚至即時直播。
電影院成了直播間,影迷已無處伸冤。

“撤檔元年。”
撤檔並非2024年才出現,但大規模撤檔,實屬是去年令人難以忽略的現象。
春節檔,原本8部電影,撤出了4部。
五一檔,定檔11部,實際上映只有8部,還有一部上映5天后宣佈“擇日再見”。
國慶檔,先是童年IP“皮皮魯”宣佈撤退,後是《出入平安》。
從“屏攝”到“撤檔”,折射出整個電影自上游到下游愈發保守、後退的心態——
上游創作者收起鋒芒,不敢出擊;下游觀影者收起“冒險”,選擇更為“可靠”的電影。
一片無措中,屢屢抬頭的,卻是情緒話題佔領電影空間。
這自然也不是2024年才出現的現象。
但這正成為壓垮電影的最重的一根稻草。
01
話題的主場
2024年,話題正在佔據電影的主導權。
開年,《熱辣滾燙》就陷入話題漩渦中——
正面的,“女性力量”“勵志逆襲”。
負面的,“減肥營銷”。
有話題,當然代表着有大量人關注。
最終,《熱辣滾燙》以34.17億登頂2024年票房冠軍。

春節檔過去,一曲“新造的人”,配上桂林仔砰砰砰爆頭的切片,以及“大尺度”“台灣邪教”等話題,《周處除三害》引發全民熱潮,還掀起翻拍大賽。
在台灣本土僅千萬票房的《周處除三害》,在內地斬獲6.65億票房。


票房整體滑坡的暑期檔,臨近尾聲才上映的《異形:奪命艦》悶聲拿下7.86億。
其中的漲幅,少不了話題的推波助瀾。

話題引領電影。
這並不是話題的錯,恰恰是因為電影的空乏。
就拿《周處》和《異形》來説,兩者成為年度小爆款,有着共同的要素——
尺度,暴力。
《周處》的尺度和我們過去熟悉的港片比,平平無奇。
這部片在台灣上映,口碑一般,票房僅僅1100萬。
為什麼偏偏在我們的影院裏爆了?
異形,最大的優點是經典復刻,不搞花裏胡哨創新突破。
當尋常的恐怖元素,能夠製造出巨大話題時。
無非是我們太久沒見過真正的電影了。
可成也話題,敗也話題。
同樣是暑期檔,《逆行人生》,新片尚未上映,可一張海報炸了輿論場——
“好惡心的海報,後面不笑的才是真實的外賣小哥,不知道前面杵着的這一堆笑什麼。”

“富人演窮人賺窮人的錢。”

這樣的邏輯多麼“暴論”——
大多關於普通人生活的電影,都是由明星出演,那豈不是都踩中階級雷點、都自帶“原罪”?
電影正式與觀眾見面後,多少人才驚覺其中的誤會——
所謂的“歌頌苦難的大笑”,實際上源自於現實裏的“微笑計劃”,而海報上的笑,是揮向資本的苦笑。

可真實的觀影反饋,已經無力挽回被話題節奏帶跑的頹敗票房(僅3.59億)。
同樣因話題捲入輿論風波,並進而影響票房的,還有雄獅少年系列。
第一部《雄獅少年》,因為一雙眼睛,被打成了“辱華”“歪屁股”。

即使,央視下場表肯定,“表達文化自信,弘揚民族精神”。

即使你只是打開豆瓣看劇照,就能看見各式各樣的眼睛,如同現實中人的眼睛大小各異。
雖然仍不理解,為什麼要順着西方的邏輯,去判定眼睛小便是一件醜事?(嚴重懷疑大眼黨買水軍黑小眼黨)


而如果你真正打開電影,你會發現,《雄獅少年》的主題正得不能再正——
哪怕只是一段收音機的畫外音,它都希望中國少年能強大起來,不當病貓,去當雄獅。
少年富 則國富
少年強 則國強

可真正關於電影的內容沒有被看到,輿論場上失真的“黑點”,卻深入人心,以至於《雄獅少年2》重振旗鼓,依然有人發出“眯眯眼論”。

原本是國漫原創招牌之一的“雄獅”,第二部在8.4的高分下,只有7427萬票房,這對於創作團隊來説,無疑是一記重創。
對於觀眾而言,何嘗不是?我們還有機會看到《雄獅少年3》嗎?
請注意。
Sir並不只是因為票房而為電影可惜。
Sir更是因為電影而為電影可惜——
在由話題發酵的情緒下,電影真正表達的內核,以及電影的故事、視聽、節奏與審美等電影本體的東西,愈發退居後位。
這讓Sir想起《爆款好人》中臨近結尾的一幕。
葛優飾演的張北京,因一次維權意外火了,從此成了行好事的“維權哥”。
後來發現李雪琴飾演的單親媽媽小琴,因為自己的維權而失業、賠本、積壓大量肥皂。
為了幫忙,張北京直播帶貨賣肥皂,一下子被廣大網友誤會張北京是炒作、戲精、人設翻車。
一時之間,張北京人人喊打。

這時候應該咋整呢?是和小琴連麥賣慘,還是痛斥網友説出真相?
導演甯浩的安排,洞悉了當下的輿論真相——
他讓張北京怒罵小琴,坐實張北京在網友心中的“壞人”形象,正義凜然的網友一邊唾棄張北京,一邊在小琴的直播間激情下單。

話題熱度上升,銷售數據上升,事件真相退場。
正如電影市場——
有了話題,電影本身還重要嗎?
02
輿論恐怖,文化悲哀
話題性凌駕電影性,輿論方向帶偏電影節奏。
這事兒,也並不新鮮,Sir也寫過好幾次,但一寫再寫,不僅僅因為這事兒對電影的生存空間擠壓得愈發嚴重。
還因為在其中發現了可怖的苗頭——
輿論恐怖主義正平等地揮刀向自己人。
縱觀進行道德審判、挑起情緒對立的話題,不難發現,大多離不開以下關鍵詞——
民族,如《雄獅少年》;階級,如《逆行人生》;性別,如《好東西》。
這也不新鮮,但仔細看,被“刀”的對象,愈發收窄。
比如,民族情緒。
以往,槍口還對着外來人。
迪士尼重製經典《花木蘭》,福建土樓的出現被指“歪曲歷史”;收購《人世間》,被懷疑“想看中國又破又舊”。
現在,槍口對準自己人。
《雄獅少年》,中國人創作,宣傳部聯合制作,可網友依然因為一雙眼睛羣起而攻之,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

而且,刀口卡得更狠、更深、更歪。
《逆行人生》捱罵的另一個點是——
只拍了外賣員的苦,卻沒有拍資本的壞,還讓資本給外賣員整了個表彰大會,這不是給資本洗白嗎?
真的沒有拍嗎?
“微笑計劃”,便是露出資本的虛偽與不人性化。

一開場,徐崢所飾演的高志壘,便被資本壓得死死的,中年被裁,賠償金被剋扣。

再聽聽表彰大會真正在説什麼——
不是資本家對我們多麼好,而是我們多麼努力,我們值得所有的好。

△ 以及,注意行車安全!
可以看到,籠罩電影的輿論恐怖主義,往往是基於立場,而非基於事實,便打着正義的名頭對所看不慣的對象喊打喊殺。
從立場出發,或許這是難以避免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偏見與侷限。
可問題是。
如今立場越來越個人化,視角也越來越狹窄,以至於到了一種**“非我的,便是敵對的”**地步。
哪怕你對電影本身提出批評,對方一句話就能頂一萬句話。

Sir之間提到過一場惋惜的對談。
《正面連接》策劃了一場邵藝輝與男性影評人梅雪風的對談。
雙方都在圍繞電影,建立一種溝通方式,其中有共振,也有異見,讓人多角度重温電影。
可一看評論區,從圍剿“異見者”,到圍剿“異性者”:
不想聽,男性影評人的爹味。
另一方面,在直男聚集的虎撲,給《好東西》打出了4.9分,並因電影預告片中一閃而過的“結紮”“原罪”等字眼大為光火。


或許會有人歡呼,“哈哈破防了”。
可,電影的存在,就是為了令人破防嗎?
在以性別分成的兩軍對壘之下,電影的聲音反而被忽略。
我不想打拳

在Sir看來。
《好東西》極其美好的一點。
其實是超越了男女兩性,描繪出一個散發着愛與自信的“藝輝實驗小學”。
你可以上台,你也可以當觀眾;你可以當戀愛腦,你也可以只要“課間十分鐘;你可以和異性在一起,你也可以和同性生活。
你是自由的、無拘的,你也是無懼的。
無論男女。

但很可惜。
在立場先於觀看、單一碾壓多元、爭吵勝過對話、話題遮擋電影的當下。
人們走進影院,彷彿只是想佐證自己原有的觀念與想法,遇到意見不合者,便將對方綁上審判台進行輿論戰。
而非是打開自我、超越偏見、傾聽另一種聲音。
Sir想起來一個同樣也被吵得熱熱鬧鬧的詞,“文化的悲哀”。
陸川點評《抓娃娃》引起的小風波。
當時Sir説過,“文化的悲哀”不應該是屬於某一部片——

而是環境的蕭瑟。
原本可以百家爭鳴、各抒己見的電影,愈發只允許單一向度的聲音。
03
讓電影迴歸電影
雖説市場冷清了些,但2024年不乏高分好片,8分以上的好片十隻手指頭都數不過來。
所以,不妨來讓電影自己説説話。
來,想象你正在四周漆黑的電影院,豎起小耳朵,聚焦於屏幕,進行一場沉浸式觀影。
那些輿論場吵鬧聲沒告訴你的,電影自己透過畫面、聲音、故事與細節,來跟你對話。
比如,温柔。
當女性的家庭勞動往往被處理成纏繞着怨氣的抗議與譴責。
邵藝輝對此的處理與呈現,温柔又浪漫,她讓片中的小孩玩“猜聲音”的遊戲——
劈里啪啦,暴雨?
是媽媽煎雞蛋的油滋聲。
轟隆轟隆,雷鳴?
是媽媽晾衣服的甩水聲。
咔嚓咔嚓,像是熊貓在咬竹子,其實是媽媽在擇菜準備做飯;
噗通噗通,像是海豚跳入大海,其實是媽媽把蔬果丟盡水池。


通過這一段聲畫蒙太奇,邵藝輝像是用電影笑眯眯地説——
媽媽做家務的聲音吶,是自然、是四季、是遠方、是萬物抽條生長的聲音,我們別忘了哦。
這一段,着實是Sir今年坐在電影院裏,最被輕盈的温柔擊中的情節。
比如,殘酷。
《乘船而去》,新人導演處女作,豆瓣8.1分,票房157.9萬。
它最大的劣勢是——
沒有話題度。
當市場被情緒性話題裹挾,讓好電影被觀眾忽略、被市場埋沒,這無疑是一種殘酷。
而更殘酷的,還得由電影告訴你。
故事發生在江南水鄉。
你看,小船悠悠,流水潺潺,呢喃細語,綠意盪漾。
這多美好啊,哪裏殘酷啦?

可在慢悠悠的節奏下,導演要講的,卻是一個十萬火急的故事。
年邁的母親得了重病,身體一天比一天要衰弱下去,救,還是不救?
與此同時,時代的快節奏,又不允許人們停下來,為至親至愛的人痛哭一場。
一邊是外婆重病,另一邊是渴求已久的工作機會,這趟家,是回,還是不回?
當外婆欣喜地走出樓梯迎接孫子,而孫子在大巴車上夢中驚醒。
夢與現實,虛實交錯,觀影者的心,很難不像一張皺巴巴的泡過醋的紙,發酸得很。


在講究的畫面與悠然的節奏下,生命中真正美好的東西,親情、愛情、友情,正在快速流逝,又在無聲詰問,如何守住美好。
看到最後,只想感慨:
不如乘船而去。
可又能乘船去哪?何處是我家?
影片用一葉小舟的沉淪,喻示肉體的死亡、精神的漂泊。

比如,對現實的照見。
高話題、高票房的電影,也會因為輿論場中只看到某一面而忽視另一面,導致電影的價值有所損耗。
《出走的決心》,真人故事改編,豆瓣一度上9分,票房1.24億。
首映禮的一幕。
一名男觀眾提問,為什麼片中把男性角色塑造得那麼“不堪”,為什麼要鼓吹女人離開男人——
電影把我們男同胞説的脱離實際
如果沒有男的,怎麼去提供穩定的住所
怎麼提供經濟來源,甚至沒法生育小孩
點爆話題,難以避免地在輿論場引發了性別戰爭。
可除了性別困境,《出走的決心》明明照見了更廣、更遠、更不能説的現實——
社會動向,對小家庭內部的生存境況造成擠壓。
像這一幕,90年代的下崗潮。
丈夫對妻子的打壓,當然無法忽略。
可如果沒有碰上下崗潮,丈夫的性格是否就不會那樣陡轉?李紅的經濟狀況是不是沒那麼被動?

比如,留白。
胡歌、高圓圓主演的《走走停停》。
臨近尾聲,電影用了一分多鐘的時間,對準胡歌與高圓圓分別坐着的車。
它們在擁擠的、堵塞的車道上,走一走,停一停。
兩人沉默,只有車啓動、熄火、開過的聲音。

兩輛車或是一前一後,或是一後一前,就是無法並行,如同他們彼此之間總是錯過的緣分。

最終,消失在喧囂的車流裏,相忘於彼此的人生中。

這個結尾,似是在説人的一生總是走走停停,也似是在説人與人的緣分也總是走走停停。
也或許在説更多的,你會從中看到的東西。
電影沒有給出標準答案,只是在留白中與你完成精神的暢聊。
最後,還是用一部電影來收尾,有點老,1985年的《開羅紫玫瑰》。
前段時間因《十三邀》伍迪·艾倫的訪談,Sir剛剛重温完。
先説一個在節目中,Sir覺得特別好玩的插曲。
向來穩重深沉的許知遠,在電影院裏睡過去了。
但許知遠還在為電影院“找補”:
但又覺得有電影院真好啊
你隨時可以逃進去

當然你可以説,許知遠是不是在“死鴨子嘴硬”啊?
但他的確説出了Sir愛上電影的理由之一——
“電影院真好啊,你隨時可以逃進去。”
就像《開羅紫玫瑰》。
女主,丈夫家暴,經濟蕭條,現實痛苦。
在不管怎麼做,她都無力對抗困境的時候。
電影仍然像一座避風港。
讓她隨時逃了進去。
這是她唯一的、最後的精神避風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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